榴綻朱門

第三五章 陰云(一朝天子陰云起)

皇上這一陣子小病不斷,謹慎起見,寧老夫人嚴令壽辰不得大辦。

大老爺李玉靖深通其中的關礙,和劉夫人并不多勸,只和劉夫人商量著,拿了一千兩銀子的私房出來,施醫施藥周濟窮苦之人,又親自去大相國寺念了一天平安經,為寧老夫人祈壽,也算是稍稍盡了心。

寧老夫人大壽那天,李水華和裘二爺帶著孩子,狄推官陪著李雨菊回來熱鬧了一天,陳清邁和李家諸親戚,特別是狄推官走動極近,這一天,也用心備了份厚禮上門賀壽,熱熱鬧鬧喝了頓酒,回去卻沒跟李金蕊提起半個字。

入了冬,李丹若外婆高老夫人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四太太楊氏焦急不安,日夜守護在高老夫人身邊,可還是沒能留住年邁的老母親,十一月初七日凌晨,高老夫人在女兒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楊氏直哭的暈死過去,李丹若和韓三奶奶輪流守著楊氏,寸步不敢離,直守到高老夫人出了殯,楊氏又多守了一晚,才萬分不舍的上車回去。

李丹若心神俱疲的回到霞影居,倒頭直睡了大半天,起來梳洗換了衣服,帶著魏紫,端著剛剛燉好的紅棗蓮子羹,往母親院里過去。

正屋門口,韓三奶奶已經迎出來,“妹妹來了,母親這一覺睡的還算踏實,還沒醒。”

“我在這兒看著,嫂子回去好好歇一歇,你瘦了這么多,臉色也不好。”李丹若打量著韓三奶奶。

韓三奶奶忙笑道:“我沒事,妹妹比我還瘦,你到暖閣歇一歇?”

“嗯,嫂子別硬撐,趕緊回去好好歇歇,晚上不用過來了,太婆打發人吩咐過,晚上不必過去請安侍飯,嫂子就回去好好歇這一晚上,母親這里我看著,明天一早,嫂子再來替換我。”李丹若挽著韓三奶奶,低聲勸著將她往外推。

韓三奶奶遲疑不定。

李丹若接著道:“母親醒了,心里必定又要難過,我陪她安安靜靜說說話兒,勸勸她,也累不著,嫂子臉色不好,得好好歇一歇,還有,我剛才讓沈嬤嬤去跟大伯娘說過了,請個太醫過府給你診一診,你這月信都過了小二十天了,說不定……”

“許是這一陣子忙,我也沒覺得難過……惡心,哪敢勞動太醫?也不是大事。”韓三奶奶飛紅著臉低低道。

她這個小姑子,凡事都這么淡定,連說到這些事,也說的跟賞花喝茶一樣淡然,她雖是結了婚的婦人,這一條上頭卻遠不如她,說到這些事,還是不能大大方方的說,總是羞澀的開不了口。

李丹若送走韓三奶奶,輕手輕腳轉進室內,探頭看了看面朝里睡沉了的母親,拿了本書,歪在熏爐邊的榻上慢慢翻了幾頁,卻無心書上,只看著窗戶外那片亮光出神。

紅云不見了,就在她陪母親送外婆出殯的那幾天。

李丹若放下書,從荷包里抽出那張字條,歪歪扭扭,是紅云的親筆,字很大,廖廖數個:“我走了,沒事,別擔心。”

她怎么能不擔心呢,沈嬤嬤讓平福去打聽過,連望京班的楊班主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給楊班主也是留了張字條,說她回家去了,回家!

李丹若的心顫抖了幾下,她哪有家?她的家……回家了,就是走了……

李丹若煩躁的將字條塞回荷包,剛才已經讓沈嬤嬤再去細細打聽了,紅云這字條留的……她越想越心驚肉跳,這’回家’,這‘走了’,一想多了,都不是好話。

她能去哪里?別說這京城里她無親無故,這個世上,她都是無親無故、孑然一人,走了,回家,能走到哪兒?能回到哪兒?

上回明遠侯家六少爺那事,鬧的太大了,一連串的人吃了掛落,連三皇子端王都落了不是,京府衙門更是被大皇子罵的抬不起頭,還革了半年錢糧,當事的三個衙內,兩個打了板子,明遠侯家六少爺則被流放了三百里……

李丹若越想越煩躁,起來站到窗下,仰頭看著紗窗外已經黃葉落盡的枯干老藤,半晌,慢慢將頭抵在窗欞上,心情低落的如同窗外的蕭索寒冬。

外婆走了,紅云生死不明,也許……她真的已經走了,她那樣的性子,寧讓人恨她,也不愿世人可憐她,縱是赴死,也是笑著揮手只說句:我走了。

這府里,姐妹們都嫁了,也許好,也許不好,這個家也要分了,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

太醫診完脈就賀了喜,韓三奶奶有了身孕。

寧老夫人歡喜不盡,命人封了上上封兒謝了太醫。

大太太劉夫人忙帶著大奶奶戴氏趕到韓三奶奶院子里看了一遍,大大小小都交待到,又吩咐大奶奶戴氏用心挑幾個侍候過生產的妥當婆子添到韓三奶奶院子里侍候,忙完了這一通,才到正院給寧老夫人賀了喜。

四太太楊氏精神大振,扶著李丹若趕到韓三奶奶院子里,指揮了一通,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的交待了兩三遍,才和李丹若往正院去了。

李丹若長長舒了口氣,嫂子這懷孕懷的真是時候,有了這個寄托,母親就不至于天天以淚洗面了。

果然,韓三奶奶懷孕這事,成了四太太楊氏心中繼女兒嫁妝之后的第二等的大事。

女兒嫁妝的事,各樣東西定了款式數量,只慢慢等著工匠打出來,這是緊幾天閑幾個月的事,不比韓三奶奶懷孕,天天要看要指揮,正好韓三奶奶的院子就在楊氏去正院的路上,楊氏干脆天天早上請安時過去看一趟,請安回來再過去一趟,這一趟就要呆上大半天,有用沒用的指揮上一大通,隔三岔五的再把李云直叫進來,交待他別惹三奶奶生氣,這懷孕的人,可生不得氣……

寧老夫人早免了韓三奶奶早上的請安,晚上那一趟,也是刮風不用去,下雨不用去,太陽大了也不用去,不過李府的媳婦都有這待遇,寧老夫人對媳婦的好,那是滿京城都知道的。

韓家老太太和兩位姑奶奶、幾個媳婦兒也過來看了好幾趟,見韓三奶奶滿臉的安然幸福都是打心里往外透出來的,韓家老太太這心就實實在在落回到肚子里,回去一心忙著買料子、尋那些別致吉祥的花樣兒,準備三個月后,等胎坐穩了,就動手給孩子做各式各樣的鞋子、帽子、肚兜、圍嘴……

韓家老太太加上三位姑娘,個個都是巧手。

四太太楊氏整天忙著韓三奶奶懷孕這件大事,李丹若就清閑不少,府里又只有她一位姑娘了,這一陣子,倒靜靜的看了不少書,若不看書,就到正院陪寧老夫人說閑話兒、古話兒。

這天傍晚,寧老夫人坐在南窗下的炕上,和李丹若悠閑的說著閑話兒:“……前兒盧家請你大伯娘和你母親過去賞雪,你母親一聽說你舅母也去,上了車又回來了,你大伯娘拉都拉不住,你大伯娘一心想找個機會勸和勸和你母親和你舅母,能有多大的事?都這么些年的姑嫂了,見了面,說說笑笑,這一頁也就算掀過去了,沒想到你母親這回象是真別上了。”

“這事不能怪母親,”過了好一會兒,李丹若才低低道:“外婆剛咽了氣,飯還沒含上,大舅母和二舅母兩個,一個叫齊了外婆屋里的丫頭婆子看著鎖箱子,一個就盯著母親不轉眼,母親雖說是個不使心的,又不笨,凡事明白的很,只氣的……我和母親、還有嫂子,干脆當著她們的面換的孝衣,那些衣服,也讓她們洗好了再拿回來的。”

寧老夫人凝神聽著,眼里漸漸涌起層越來越濃的悲傷,過了好半晌,嘆了口氣,沒說話。

李丹若垂著頭,干脆把話說到底,“到后來,兩個舅母沒翻出什么東西,就話里話外,說母親來來往往那么多回,要拿也早拿光了,是我勸著母親別理會,要是在外婆治喪的時候吵起來,是外婆臉上不好看,其實她們算一算就知道了,表哥、表姐們成親,哪一個不是外婆貼補出來的?外婆的嫁妝,也就那些。”

“這是你懂事。”寧老夫人拉著李丹若的手拍了拍,連聲嘆著氣,“你外婆什么都好,就是清高了些,一輩子不屑說錢,你看看,你母親,你兩個舅舅,還有你舅母,都是不知道經營的,你兩個舅舅又一直當的清貴官兒,就是不清貴,也不是個肯撈錢、會撈錢的,這些年,竟是過的一年不如一年,落到連臉面都能舍下的地步兒了。唉,既然這樣,算了,你母親和你舅舅那邊,先冷一陣子,等大家心里都能淡過這事,再說吧。”

李丹若跟著嘆氣,外公是天下聞名的大儒,兩個舅舅也以學問著稱,可惜,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這采菊東籬、悠然南山的背后,是要有厚厚的銀子撐起來的。

年底的好信兒倒是一件接一件,李雨菊也診出了身孕,狄府遣人報了喜信兒,大太太劉夫人忙打發李雨菊生母安姨娘和幾個婆子過府看了幾趟,送了不少東西過去。

這些喜事卻沒有真正沖走寧老夫人心底的凝重擔憂,從進了臘月,皇上的病就一天比一天重,大皇子一家忙著四處祈福做法會、做道場,施粥施藥,連帶著整個京城的官宦富貴之家都跟在后面四處祈福做善事,這個年,竟是在施粥施藥祈福中過去的。

從皇上病后,寧老夫人將李玉靖叫進去交待了無數回:非常時候,安份守拙才最佳,既不能得罪人,也不能卷進哪一處,皇上的性子,逢著大事,常常有夷匪所思之處。

雖說交待了無數回,寧老夫人還是不怎么放心,李丹若坐在寧老夫人身邊慢慢打了根銀紅絡子,說著閑話勸著寧老夫人:“太婆就放心吧,大伯當了這么多年的官,如今都做到了副都承旨,還能不知足?早就該看明白了,太婆放心,大伯肯定不會攪進這趟混水里的。”

“唉,太婆就是不放心,你不知道,這人哪,總是得隴望蜀,當年你翁翁就是這樣,做到了樞密副使,就一心要做樞密使,要做本朝頭一個使相,唉,那份嘔心瀝血啊,生生累脫了力,一場小風寒就送了命,你大伯才五十出頭,這會兒離極品也就一兩步之遙,我就怕他一心要位極人臣,反倒惹了禍事,要論才能眼光,你大伯比你翁翁差的遠呢,他又是恩蔭出身,做到如今這份上,都是我沒敢想過的,這已經是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就掉下來了,唉,我多說了,怕他不高興,算了算了,不提這事,不提了,這都是命,菩薩說,有果必有因,我誠心禮佛這些年,一向于人為善,夜里捫心自思,也沒種下過什么惡因,菩薩會保佑的。”

李丹若聽的心跳不寧,本朝不成文的規矩,宰相及樞密使等極品重臣,須科舉正統出身,大伯父李玉靖卻是恩蔭出身,若沒有什么特殊機緣,做到如今這個副都承旨,就是頂端了,可如今大伯父這么上進辛勞……

李丹若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仿佛要甩脫這些讓人心驚的念頭,今年冬天她怎么總是想這些不好的事呢……

“太婆說的是,有因才有果,咱們家這些年,施粥施藥,善良待人,哪有什么惡因?大伯是個聰明人,太婆放心好了,對了太婆,聽說今年正月底,城外老君觀要做大醮禮,咱們早些去搶個好位置看熱鬧好不好?”李丹若岔開了話題,分散寧老夫人的擔憂,也移開自己那些不怎么好的念頭。

許是那些行善祈福靈驗了,過了年,皇上病體漸好,出了正月,竟又能上朝理事了,籠在整個京城上面的那層看不見的烏云漸漸散盡。

寧老夫人念了不知道多少遍佛,一顆心放回了肚子里,正月里,老君觀那場大醮禮,她和李丹若沒去看,為了彌補這一份熱鬧,寧老夫人干脆帶著李丹若,在寒食節前幾天就去了城外莊子,到處踏青賞景看熱鬧,這一年的春天,過的舒適而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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