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千古風流
聽著末一句,群臣大感不解,這首詩自春時出現在京中,早已傳遍天下,除了大江的大字有些讀著不舒服之外,眾多詩家向來以為此詩全無一絲可挑之處,但精華卻在后四句,不知道莊墨韓為何反而言之。
只聽莊墨韓冷冷說道:“之所以說前四句是好的,不是因為后四句不佳,而是因為……這后四句,不是范公子寫的!”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嘩然,然后馬上變成死一般的寂靜,沒有誰開口說話。
范閑假意愕然,卻明白了許多事情,倒是平靜了下來,酒醉后的身子斜斜倚在幾上,滿臉微笑看著莊墨韓。
幾個月之前,林婉兒就說過,宮中有人說自己這詩是抄的,當時自己并不在意,但沒料到卻是今日爆發。郭保坤挑起此事,顯然是得了某位貴人的授意。
自己入京之后,唯一可以拿得出手,便是所謂文字上的名聲,若她將自己的名聲全部毀了,在這樣一個極重文章德行的世界里,自己只有主動退婚的份。
范閑聽莊墨韓念了前四句后便心下大安,看莊大家依然不知大江是長江,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如果想指證自己抄襲,莊墨韓只有靠自己的學問與清名壓人,僅此則已。
只是不知道,長公主是怎樣說動一向名聲極佳的莊墨韓,千里迢迢來做小人的。
許久之后。
陛下的眉頭皺了起來,要知道抄襲一說,可是極嚴重地指責,如果莊墨韓沒有什么憑仗,斷不敢在慶國的皇宮里如此說三道四。
“空口無憑。”一直坐在范閑身邊的禮部侍郎張子乾微笑說道:“莊墨韓先生一代大家,學生少時也常捧著先生所注經書研習。天下間,自然無人敢懷疑先生說話。但是事涉抄襲,或許先生是受了小人蒙敝。”
他看了一眼自己上司的公子郭保坤,并不如何忌憚表露自己所說小人是誰。
莊墨韓抬起頭來,滿是智慧神彩地雙眼里,飄出一絲復雜的情緒:“這詩后四句,乃是家師當年游于亭州所作,因為是家師遺作。故而老夫一直珍藏于心頭數十年,卻不知范公子是何處機緣巧合得了這辭句。本來埋塵之珠能夠重見天日,老夫亦覺不錯。只是范公子借此邀名,倒為老夫不取,士子首重修心修德,文章辭句本屬末道。老夫愛才如命,不愿輕率點破此事,本意來慶國一觀公子為人。不料范公子竟是不知悔改,反而更勝。”
范閑險些失笑,心想無恥啊無恥,但旁人卻笑不出來,殿前的氣氛早已變得十分壓抑。如果此事是真的,不要說范閑今后再無臉面入官場上文壇,就連整個慶國朝廷的顏面都會丟個精光。
天下士子皆重莊墨韓一生品行道德文章,根本生不起懷疑之心。更何況莊墨韓說是自己家師所作,以天下士人尊師重道之心,等于是在拿老師的人品為證,誰還敢去懷疑?
眾官在心里深處已經認定范閑這詩是抄的,望向他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和厭惡,但是總不能由著這種事情變成事實,畢竟事涉慶國朝野顏面,所以皇帝陛下冷冷看了一下文淵閣大學士舒蕪。一陣尷尬之后,舒大學士為難站了起來,先向莊墨韓行了一禮:“見過老師。”
這位舒大學士嘗游學于北齊,受教于莊墨韓門下,故而以師生之禮相見。他此時早就信了莊墨韓所言,范閑那首詩是抄地,但在陛下嚴厲目光之下,卻不得不站起來替范閑說話:“老師。范公子向有詩才。便說先前這首短歌行,亦是精采至極。若說他來抄襲,實在很難令人相信,而且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
這時莊墨韓也已經坐了下來,又咳了兩聲,溫和說道:“舒蕪,莫非你是懷疑老夫是在盜用先師之名。”
舒大學士大汗淋漓,連道不敢,再也顧不得皇帝陛下的陰冷眼光,老老實實地退了回去。此時若再有人置疑,便等若是在說莊墨韓乃是無師無父的無恥之徒,誰也不敢擔這個名聲。
但皇帝不是一般的讀書人,他不是淑貴妃,也不是太后,他根本就不喜歡這個莊墨韓,所以冷冷說道:“慶國首重律法,與北齊那般孱弱模樣倒有些區別,莊先生若要指人以罪,便需有些證據才是。”
眾臣都聽得出來陛下怒了,萬一莊墨韓真的指實了范閑抄襲,只怕范閑很難再有出頭之日。
莊墨韓微微一笑,讓身后隨從取出一幅紙來,說道:“這便是家師手書,若有方家來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著范閑,同情說道:“范公子本有詩才,奈何畫虎之意太濃,卻不知詩乃心聲,這首詩后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經歷,又如何寫的出來?”
殿內此時只聞得莊墨韓略顯蒼老,而又無比穩定的解詩之聲:“萬里悲秋,何其涼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師風燭殘年之時獨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滿目蒼涼……范公子年歲尚小,不知這百年多病何解?”
莊墨韓越說,眾人愈發覺得這樣一首詩,斷斷然不可能是位年輕人寫的出來。又聽著莊墨韓地聲音再次悠悠響起:“繁霜鬢乃是華發叢生,范公子一頭烏發瀟灑,未免強說愁了些。”
莊墨韓最后輕聲說道:“至于這末一句潦倒新停濁酒杯,先不論范公子家世光鮮,有何潦倒可言,但說新停濁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師為何如此說法吧。”他看著范閑,眉宇間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師晚年得了肺病。所以不能飲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慶國諸臣終于泄了氣,那幅紙根本不需要了,只說這些無法解釋的問題,范閑抄襲的罪名就是極難逃脫。。
便在此時,忽然安靜的宮殿里響起一陣掌聲!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閑忽然長身而起,微笑看著莊墨韓。緩緩放下手掌,心里確實多出一分佩服,這位莊先生地老師是誰,自然沒人知道,但是對方竟然能從這首詩里,推斷出當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患之疾,真真配得上當世文學第一大家的稱號。
不過范閑知道對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紙只怕也早做過處理,故而不能佩服到底,清逸脫塵地臉上多出了一絲狂狷之意,醉笑說道:“莊先生今日竟是連令師的臉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讓先生不顧往日清名。”
旁人以為他是被揭穿之后患了失心瘋。說話已經漸趨不堪,都皺起了眉頭。皇后輕聲吩咐身邊地人去喊侍衛進來,免得范公子做出什么聳動之事,不料皇帝陛下卻是冷冷一揮手。讓諸人聽著范閑說話。
范閑踉蹌而出,眼中盡是好笑譏屑神色,高聲喝道:“酒來!”
后方宮女見他癲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卻一直為范閑覺著不平,從后方抱過個約摸兩斤左右的酒壇,送到范閑的身前。
“謝了!”范閑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壺封泥,舉壺而飲。如鯨吸長海般,不過片刻功夫便將壺中酒漿傾入腹中,一個酒嗝之后,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的極多,此時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紅潤,雙眸晶瑩潤澤。身子卻是搖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蹌走到首席。指著莊墨韓的鼻子說道:“這位大家,您果真堅持這般說法?”
莊墨韓嗅著撲面而來的酒味。微微皺眉說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如此自傷。”
范閑看著他地雙眼,微微笑著,口齒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莊先生指我抄襲先師這四句,不知我為何要抄?難道憑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能贏得這生前身后名?”
生前身后名五字極好,便連莊墨韓也有些動容,他心系某處緊要事,迫不得已之下,今日大礙平生清明,刻意構陷面前這少年,已是不忍,緩緩將頭移開,淡淡道:“或許范公子此詩也是抄的。”
“抄地誰的?莫非我作首詩,便是抄的?莫非莊先生門生滿天下,詩文四海知,便有資格認定晚生抄襲?”
看莊墨韓手指輕輕叩響桌上那幅卷軸,范閑冷笑道:“莊大家,這種伎倆糊弄孩子還可以,你說我是抄的令師之詩,我倒奇怪,為何我還沒有寫之前,這詩便從來沒有現于人世?”
莊墨韓似乎不想與他多做口舌之爭,倒是范閑輕聲細語說道:“先生說到,晚生頭未白,故不能言鬢霜,身體無恙,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生平生最喜胡鬧事,擬把今生再從頭,你不知我之過往,便冤我害我,何其無趣。”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還是難得有機會發泄一下郁積了許久的郁悶,范閑那張清逸脫塵地臉上陡然間多出幾分癲狂神色。
“詩乃心聲。”莊墨韓望著他溫和說道:“范小友并無此過往,又如何能寫出這首詩來?”
“詩乃文道。”范閑望著他冷冷說道:“這詩詞之道,總是講究天才的,或許我地詩是強說愁,但誰說沒有經歷過地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詩意?”
他這話極其狂妄,竟是將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證明先前莊墨韓地詩論推斷,全部不存在!
聽到此處,莊墨韓的雙眉微微一皺,苦笑說道:“難道范公子竟能隨時隨地寫出與自己遭逢全然無關的妙辭?”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詩中天才,也斷沒有如此本領。
見對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閑微微一笑,毫無禮數地從對方桌上取過酒壺飲了一口,靜靜地望著他,眼中的醉意卻漸趨濃烈。忽然將青袖一揮,連喝三聲:
“紙來!”
“墨來!”
“人來!”
醉人三聲喝,殿中眾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靜地吩咐宮女按照范閑地吩咐,一會兒功夫就準備好了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場子,只有一幾一硯一人,孤獨而驕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閑有些站不穩了。勉強對陛下一禮道:“借陛下執筆太監一用。”
皇帝雖不解何意,但仍然微微沉頜允了。一名執筆太監走到桌旁坐下,鋪好白紙,研好筆墨。不料范閑強忍酒意,搖頭說道:“一個不夠。”
“范閑,你在胡鬧什么?”離他頗近的太子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但皇帝依然是滿臉平靜允了他的請求,眼光里卻漸漸透出笑意來,似乎猜到了馬上要發生什么事情。
范閑微笑看了莊墨韓一眼。眼中醉意更勝,對身邊正執筆以待的三名太監說道。“我念,你們寫,若寫的慢了,沒有抄下。我可不會寫第二遍。”
這三名太監無來由地緊張起來。很多人都在猜測范閑準備做什么,他如何能夠讓世人在莊墨韓與他之間,相信自己才是真正地一代詩家。此時入夜不久,夏末夜風并不如何清涼。但場間的氣氛卻有些類似于戰場之上鼓聲漸起。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毫無征兆,毫無醞釀,范閑脫口而出一段,盡是白居易所作,不一會兒功夫。便有了十幾首。他站在書幾之旁,眼神望著宮殿外的夜色,不停吟誦著自己這奇怪大腦里能記住地所有名詩,幾名太監揮筆疾書,卻都險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眾人默然,細品。
面對著源源不絕的陰謀與算計,強大的壓力之下,他此時終于爆發了出來。癲狂之下。只顧著將腦中所記之詩朗朗誦出,既不在乎太監記住了沒有。也不在乎旁人聽明白了沒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經由他地薄薄雙唇,在這慶國的宮殿里不斷回響著。
莊墨韓的眼神漸漸起了一些很奇妙地變化。
而一開始只是純粹看熱鬧地諸位臣子,此時終于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來,這些詩他們一首也沒有聽過,但確確實實是極妙的句子,難道……都是范公子所作?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白樂天在飲酒。
“君不見……”接下來輪到太白飲酒。
“對影成三人……”這是太白依然在飲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還還是太白在飲酒。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是太白酒已經喝多了。
殿中地人們再也顧得君前失儀之罪,漸漸圍坐在了范閑的身邊,聽著他口中誦出地一首首詩,臉上寫滿了震驚與無法置信。一詩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世上奇才頗多,但溯古以降,也斷然不會有像今天這般的景象。
見過寫詩的,沒見過這么寫詩的!作詩,絕對不是在菜場里搬大白菜——但無數首從未斷絕過地詩句從范閑的嘴里噴涌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慮一般,和搬大白菜有什么區別!
雖然這些詩里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為眾臣不曾知道那個世界里的典故,但眾臣依然駭然驚恐,這些詩……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閑依然沒有停止。眾臣此時望向范閑的目光便開始變得怪異起來,覺得面前這個清逸脫塵地年輕人,不再是凡間一屬,而是天人下世。驚恐之余,早有清醒的文淵閣學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監,開始埋頭奮筆抄寫這些出口即逝的詩句,小范大人先前說過,他只會說一遍。
范閑并不知道自己身邊的景象,他依然閉著雙眼,腦筋轉的極快,一面是在回憶這些詩句,一面卻是在想著呆會兒的行動。如果讓眾臣知道他此時猶有余暇卻想別的事情,只怕會更加駭異。
他覺著嘴有些渴了,于是將手伸到旁邊地空中,早有識趣地太學師正拿過酒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里,生怕打擾了他此時的情緒。
從詩經中的君子好逑,到龔自珍的萬馬齊喑,唐時明月光。宋時春江水,杜甫蓋草房,蘇東坡煮黃州魚,杜牧嫖妓,柳三變也嫖妓,元稹曾經滄海包二奶,李易安錦瑟無端思華年,歐陽修愛煞外甥女(此為冤案懸案)。
范閑閉目。飲一口酒,“作”一首詩,三壺酒盡,三百詩出!
闊大的宮殿之中,似乎有無數的光影正在飛舞。漸漸凝成只有閉著眼睛地他才能看清楚地畫面,那是前世的詩家,前世地老帥哥小帥哥,在竹下輕歌。在床上袒腹,在亭中大道此風快然,在河畔黯然垂淚。
這是前世的所有,范閑前世的所有,以這種突兀的方式,陡然降臨在慶國的世界,擊打在眾人的心上。范閑在前世無數千古風流人物地幫助下,在與莊墨韓戰斗。
他猛然睜開雙眼。冷冷看著莊墨韓,卻像是看著更遠處的某個世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誰能比李白更灑脫?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誰能比蘇軾更豪邁?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誰能比李清照更婉約?
千古風流,豈能以一人之力敵之?
當的一聲脆響,莊墨韓顫抖的手終于無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化作無數碎片。
安靜。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閑終于停止了這次瘋狂的表演。但是慶國皇宮大殿里地人們卻還一時無法從這種情緒里擺脫出來,已經換了幾輪的學士和執筆太監,首先醒了過來,跌坐在地,撫著自己酸痛無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著范閑。
范閑喝多了,搖搖晃晃地走到莊墨韓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地鼻子,搖了搖,打了個酒嗝后輕聲說道:
“注經釋文,我不如你。寫詩這種事情,你……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靜,所以這句話雖然說的極輕,卻是清清楚楚地落入眾人的耳中。此時的臣子們,當然對這句話無比相信,他們對于小范大人的詩氣才華早已是五體投地,不論莊墨韓有如何高的聲望,但如果說詩文一道,凡是現場聽范閑“朗誦”古代名詩三百首的這些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不可能再去相信,會有人地詩才勝過范閑。
此時更不要再提什么抄襲之事,眾人早已相信范閑所言,世上是有所謂天才的,是可以不必經歷某些事,卻一樣可以寫出字字驚心的詩文來。剛才是什么?那是詩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襲你mb!
既然沒有人相信以范閑的才能還要去抄詩,那自然就是莊墨韓在說謊。此時殿上諸人望著莊墨韓不免流露出失望、憐憫、鄙視的眼光,心想這位一代大家,半生清名,不料居然臨老虧德,與后生爭名。
莊墨韓看著范閑,就像看著一個怪物一樣,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為何,忽然胸口一悶,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望著范閑說道:“有此佳才,平日為何不顯?”
范閑似醉非醉,回望著陛下說道:“詩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爭勇斗狠之技。”
這話說的就有些無恥了,他今天夜里難道還不算爭勇斗狠?只見范閑終于止不住滿腹牢騷酒氣,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階上,斜乜著眼望著嘴唇微抖的莊墨韓,口中喃喃說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媽地。”
終于擺完了李太白當年地最后一個pose,范閑在皇帝老子的腳下入了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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