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坤倫一步一步走向山頂的雩風臺,黑鷹就在頭頂不遠處低低地盤旋,像是為嬋羽引路。雩風臺上,父皇負手在身后,詹事岳駿德大人在低聲向父皇匯報著什么,坤倫把嬋羽帶到后就默默地退開幾步遠遠侍立。山風把父皇和岳駿德的話語聲吹散,有那么幾句只言片語吹進嬋羽的耳朵,她聽到有“太子”、“皇后”、“欺君”……嬋羽心里有隱隱的不安,她知道一定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岳駿德先察覺到了嬋羽的腳步聲,他轉身微微頷首行禮,父皇則一動未動,三個人以沉默的姿態保持了好一陣子。
“那就燒吧。”父皇的語氣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微臣遵旨。”岳駿德領命而去,雩風臺上就只剩下父女兩人。
嬋羽鼓足勇氣問了出來:“母后呢?”
直到很多年后,嬋羽都在后悔當年在雩風臺那樣直截了當地開口,那時她還不知道面對真相需要多少勇氣,也完全沒有準備好承擔真相帶來的后果。但是如果時間倒流,嬋羽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她還是會選擇直接地問出口,然后承受這個沉重的答案。
答案幾乎擊垮嬋羽,她已記不得父皇具體說了什么,她只記得自己從父皇說完第一句話就開始哭。
母后感染瘟疫,崩逝于翠微宮。
贏澈是母后從媵妾那里抱養來的孩子。
母后犯了欺君之罪。
贏澈此時在翠微宮生死未卜。
秦國欠了格蘭德國的債,自己要被送去當質子。
說完一切后,父皇停下來,一任嬋羽趴在肩頭盡情哭泣,他只是一下又一下輕輕拍著嬋羽的后背。嬋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眼淚和鼻涕打濕了父皇肩頭的披風,又打濕了一塊又一塊的手帕,直到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才化痛哭為抽噎。
嬋羽被父皇抱起來,放在城堞之間的凹口處,天快亮了,山間起了薄薄的白霧,翠微宮的方向燃起一大片火光,仿佛要將天地相交處點亮,嬋羽的大腦一片空白。
良久,父皇才將嬋羽抱下來,父女二人就這么手牽著手,在這空曠的雩風臺慢慢地來回踱步。
“嬋羽,你還記得咱們的家訓嗎?”
嬋羽抽噎著:“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那你還記得,父皇上一次問你這個問題是什么時候嗎?”
回憶并不遙遠,但很沉重。父皇上一次這么認真地和嬋羽講話要追溯到花朝節的時候,那時候海龍王發來了求娶公主和親的要求,雖然最后是竇景替自己走了這一遭,但嬋羽猶記得得知母后想要利用自己的和親來換取贏澈的儲君之位時的那種失望與被背叛的心情。事到如今,都不再有意義。
父皇在嬋羽的面前蹲下身來:“雖然皇帝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但皇帝也有很多不得已。平民家的父親可以把兒女留在自己的身邊,但是帝王為了孩子的安全,卻不得不把她送走。嬋羽,阿澈現在生死未卜,父皇需要把阿凈留下來作為繼承人,你身份高貴,又是宣宗陛下的嫡親侄孫女,宣宗在西境大陸諸國游學多年,交友廣泛,送你去格蘭德國要比送你的兄弟去更加合適。嬋羽你明白父皇的用意嗎。”
嬋羽的鼻子又酸了,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中滾出。
“你們三個人里面,你的龍是最后顯影的,”父皇站起身來,像對待大人那樣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但畢竟你也是真龍,龍是沒有性別的動物,真龍不分男女。龍性最霸,同處一個屋檐下會帶來災禍,只有各自鎮守一方才能永保太平。嬋羽,你愿意為了父皇,為了你死去的母后,為了帝國變得勇敢起來,踏上一段未知的旅途嗎?”
嬋羽木然地點點頭,父皇根本沒有給她拒絕的空間。
“好孩子,把你將要經歷的一切都當做冒險,當你回來的時候,一件一件,事無巨細地講給父皇聽。好了,嬋羽,現在,父皇要你跪下,朕有旨意給你。”
嬋羽依言長跪在地,山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一種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種情緒代表著被迫成為大人的不安和忐忑。
“朕祈皇天后土,名爾曰‘淳’,茲日起隨使臣詹姆斯·溫納特赴西境格蘭德國游學,特賜龍珮以正身份。公子淳,謝恩起身吧。”
嬋羽,不,現在是公子贏淳,長跪,三拜,雙手接過了那枚手掌大小的龍珮。
下跪前她還是長公主嬋羽,起身后她是公子贏淳。
借著城堞上的火光,贏淳細細地觀察手里的這塊龍珮,這塊專屬于她的龍珮。玉佩正是用生辰那夜從隕玉中剖出的黑玉雕琢而成,觸手生涼,硬如堅鋼。玉佩的一面刻著一只振翅的玄鳥,玄鳥的下面刻著主人生身父母的名諱“父驄母衛”,另一面上則雕刻著龍,龍的形狀和贏淳背上的紋身一樣——盤踞成“S”狀,龍頭向東尾向西,龍身彎曲處各有一圓,與龍身呈吐日吞月的太極陰陽狀。玉佩的左右兩側還分別刻著主人的生辰“壬辰七月初八”和“有孚光亨貞吉”六個小字。
“你們出生的時候,朕為你們每個人都占了卦,”父皇蹲下身子,將卦辭指給贏淳看,“你的兩個兄弟,一個是‘謙卦’,一個是‘豫卦’,朕給你占得的是一個‘需卦’。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贏淳搖搖頭,眨著眼睛,靜靜等待父皇的解釋。
“‘需’是易經第五卦,卦辭是‘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象曰:明珠土埋日久深,天光無亮到如今。忽然大風吹土去,自然顯露有重新。”
父皇的解釋,反而讓贏淳對卦辭更迷惑了。
“簡而言之,就是‘等待’的意思,等待自己成長,等待自己變得更強。”
等待……嗎?贏淳在心底默默思忖,那要等多久呢,所謂的強,又是指什么呢?
恐怕一時半會也是想不出答案了吧。
父皇的手撫上贏淳的頭頂,使她感受到一股暖意和壓力:“去收拾一下吧,天亮就跟著你舅舅出發,你的伴讀也跟著一起去照顧你。父皇……父皇就不送你了。”
贏淳跪下三拜:“孩兒辭別父皇。”
“一定要多保重……”
最后那句話是父皇背對著贏淳說的,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當贏淳回憶起父皇的樣子時,都只是黎明時分的一個背影。
贏淳回到瑞鶴殿,每次來甘泉行宮,母后都會帶著贏淳和贏澈姐弟住在這里。可是現在已經今非昔比,大殿空曠的只要一點點動靜都會傳來回聲。瑚璉在詹姆舅舅的指導下在殿內來回穿梭,盡量收拾能帶上路的東西,贏淳只是呆呆地坐著,看著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
有什么好收拾的呢?
下初雪的那個冬夜,瞎眼老宮女大段大段冰冷的預言終于變成沉重的現實砸向她——她不再是唯一的公主;甚至不再是公主,而成了公子。
“但你會得到想要的東西。”贏淳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一句,不得其解。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我想要的東西是什么?是黑鷹嗎?是龍紋身嗎?是龍珮嗎?我得到了它們,得到的那一刻確實是喜悅的,但是它們真的是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嗎?
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電驚雷般地劈向她——
“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是她對母后說的最后一句話。
恐懼和愧疚像高高的海浪將她擊垮,五臟六腑像是被一只尖利的爪子攥住撕扯,悲痛來的突然、來的劇烈,仿佛早已被命運寫在時間簿子上。只有眼淚在止不住地噴涌,卻哭不出聲音。
“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那么決絕,那么激烈,這就是我想要的嗎?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嗎?我失去了母后,失去了家庭,甚至馬上要離開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往完全未知的地方去,我很可能在海浪中就葬身魚腹。
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讓悲傷盡情地來吧,我已經一無所有。
父皇果然依言沒有前來相送。
只有一輛平凡的牛車等在山腳下的路邊。贏淳背著一只小小的包袱,里面裝著一點干糧,和換洗的衣服,甚至那衣服都不是屬于自己的,而是賈美人臨時送過來的阿凈的衣服。
贏淳回望那塊“甘泉宮”的牌匾,天剛蒙蒙亮,晨霧中,牌匾上的字若隱若現。她回過頭準備上車啟程。
“嬋羽!嬋羽——”
一聲一聲的“嬋羽”在山間回蕩,好不合時宜啊,贏淳想,這個名字屬于過去,屬于另外一個人。
但她還是駐足,遠遠地望著那個男孩一路奔跑,從上百級的臺階上跑下來,氣喘吁吁地跑到自己的面前。這個男孩,一直想當她的哥哥,但到了最后的最后,卻是所有人的弟弟。據說贏澈的生母是在七月初八雞鳴時分生下的他,意味著他比自己和贏凈早出生一個多時辰,而嬋羽又比贏凈早出生一刻鐘。永泰宮這個最大的秘密終于解開了,只是結果過于殘忍和慘烈。
“我現在不叫嬋羽了,我叫——”
“我知道,”阿凈終于喘勻了氣,“以后你還是叫我阿凈,我就叫你阿淳,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用回嬋羽的身份,我也依你。”
贏淳輕輕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阿凈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了贏淳一遍,露出一絲近乎無奈的笑容:“你換上了我的衣服,打扮成了男孩子的樣子,咱們倆看上去就像真正的雙胞胎,不熟悉我們的人根本分不出來。”
詹姆舅舅說打扮成男孩的樣子路上會方便一點,于是贏淳一件自己的衣服都沒帶,從穿的戴的到包袱里背的,全都是贏凈的衣衫。小時候奶娘會把兩個人抱錯,長大以后這種情況就很少發生了,但是此時此刻站在阿凈的面前,贏淳覺得他說的沒錯,看著對面的他,仿佛看到鏡中的自己,從身量到五官,兩個人都是那么的相似。太奇怪了,明明兩人只是一半血統的姐弟,大約是彼此都長得像父皇的關系。
開口道別是如此艱難,贏淳干巴巴地說:“保重。”
“阿淳,給我寫信,每個月都寫,不,十日寫一封,告訴我你的一切,好嗎?我等你回來!”
“我也許就不回來了,也許就回不來了。”
贏淳的話讓阿凈的面上突然浮上一層憂色,他幫贏淳正了正衣襟,又替她拂去肩上沾的露水,正色道:“你一定要回來,我等你,多久都等。”
黑鷹站在牛車車頂鳴叫了一聲。贏淳看了看贏凈,以示最后的告別。
贏凈轉過臉向著站在車邊的瑚璉,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說道:“照顧好公子淳。”
牛車慢悠悠地動起來,黑鷹也展開翅膀先一步飛走在前方引路。贏淳忍著絕不回頭,她怕一回頭就沒有勇氣離開。
她坐在車廂里,從剛才一直含在眼中咬牙不肯讓其落下的眼淚終于滴在了手背上,那飽滿而滾燙的感覺長久地停留在她的心房,不曾褪去熱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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