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之潛龍勿用

第九十五章 蛇我八(下)

兩個男聲,一個高亢雄渾,一個低沉厚重,一聲聲不絕于耳地喊著“蛇我八”三個字,贏澈完全不解其意。

他只覺得口干舌燥,身如火燒。

瘟疫蠶食了他所有的精神,贏澈咬牙用最后的力氣爬到衛皇后身邊確認她的死亡,然后像被抽去靈魂的木偶,轟然倒地,就躺在壇海的尸體旁邊。

月色真好啊,滿天繁星,贏澈闔上疲憊酸脹的雙眼,秋夜凜冽的山風吹得他抖如篩糠,哮癥似乎又發作了,每咳一下,胸腔中血就會少一分,意識和生命正在逐漸遠離。

威陽殿前的廣場上已經沒有活人的氣息,突然贏澈聽見陶罐被砸碎的聲音,他勉強睜開雙眼,只見一車一車的火油被成批砸碎,火油流的滿地都是,刺鼻的氣味在殿前廣場上四溢,防護得嚴嚴實實的禁衛軍又在地上澆上一層松脂。

一支箭頭被點燃的箭矢像流星一樣劃過贏澈的眼前,落在他身側不遠處,火星見油脂便迅速燃成一片,然后箭頭點著火的羽箭如雨般射下,火勢騰地而起,威陽殿前瞬時成為一片火海,熱浪滾滾而來。

贏澈連動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仰面朝天躺著,他絕望地閉上雙眼,至少此刻身周是暖意。

就在意識抽離之前,他恍惚間看到一匹栗色的駿馬奔馳而來,沖過火焰,奔向自己,馬上一個身穿青袍的高大身影轉瞬即至,一領被冷水浸透的斗篷將自己兜頭裹住,贏澈只感覺自己被縛在一個寬闊的肩膀上,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安全,就不知后事了。

一高一低的兩個聲音依然此起彼伏地喊著這如咒語一般的三個字,贏澈不耐其煩地睜開眼睛。

眼前的霧氣褪去,視線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天光已經大亮,最先映入贏澈眼簾的是一張蜘蛛網,一只花蜘蛛死在網的中央,尸體已經干癟。

贏澈意識清明,但是只覺渾身酸痛,使不上力氣,而“蛇我八”的聲音依然不絕于耳。

他用手肘支撐著身子試圖坐起來,結果以失敗告終,后背重重地落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身上的疼痛更甚。他只好睜眼平躺著,大約歇了一盞茶的時間,又試著重起一次,這一次他成功了。

贏澈慢慢地坐起身子,環顧四周,看清楚這里是一間破茅屋,他扶著床榻慢慢下地,向著屋子中間的桌子慢慢走去,他口渴的緊,而桌上放著一只陶制的茶壺。贏澈身上沒什么力氣,但是他心中卻充滿力量,他感覺自己好起來了,他從未感覺過如此輕松,他心里的某個部分知道瘟疫敗給了自己。

但是使不上力氣的手指還是出賣了贏澈,陶壺倒下,發出脆響,就像那天晚上威陽殿前廣場酒壇砸碎的聲音。

“蛇我八”的聲音頓時停止,房門被推開,日頭已經偏西,夕曬照在贏澈的身上,已有寒意。兩個高大身影自門口走來,他們一個是胖大和尚,一個是披發的行者,贏澈自己扶著桌子勉強站立,二人近前,一個拉過他的手診脈,另一個翻開他的眼皮檢查,贏澈認出他們是左國師天孤和尚和右國師天傷行者。

贏澈任他二人檢查了好一會兒,才見天孤和尚面露一絲喜色,用高亢雄渾的聲音說道:“吉人天相,疫癥已愈。”

天傷行者雖然面色如冰,但低沉渾厚的聲音也一掃往日無情:“皇天不負有心人,不枉我們在佛前枯守了七天七夜,上天終究還是把這孩子還給我們了。”

聽聲辨人,原來正是他二人一直在耳邊喊著“蛇我八”,但那是什么意思呢,贏澈納悶,是某種起死回生的咒語嗎?

“阿澈!”

贏澈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身青袍的杜栩正立于門前,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射出長長的影子,他下巴上泛出的青色胡茬讓他看上去成熟了好幾歲,眼神里也寫滿深沉和憂傷。那個在課堂上侃侃而談,罰贏澈單足立在書案上的調皮先生、那個在休沐日總是和大家玩在一起,用彈弓和野果相互攻擊模仿春秋戰國的大孩子終于褪去了他所有的純真,站在贏澈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大人了,這使得贏澈感到一些悵然和不安。

杜栩不知道贏澈這些復雜的心理活動,而是大步沖上前來擁抱贏澈,就像在劫后余生的戰場上與兄弟重逢。

贏澈充滿真誠地說:“謝謝你,杜栩先生,你救了我的命。”

杜栩拍拍他的肩膀:“我這就送你去甘泉行宮。陛下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我不回去,”贏澈的聲音不高,但是態度很堅決,“我已經歷生死,從今以后我要走自己的路,我的命運該由我自己做主了。”

杜栩面露驚愕之神色。

“杜栩師弟,”一向老成持重的天傷行者開口,“我與十三師兄也認為此時送公子澈回去不妥。要知道,中秋夜宴發生的事情明顯是沖著公子澈來的,無論是誰,得知公子澈還沒有死,一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

“我知道是誰,”贏澈抬頭望著三個大人,鄭重其事地說,“中秋夜宴前,長興侯薛彭祖曾給我一盒據說能讓人皮膚潰爛的藥粉,讓我給贏凈,讓他在去西境的路上用。但是我卻把那個藥粉摻進了衛皇后的香粉里。薛彭祖給我的那個盒子封的很嚴實,還要我不要隨便打開,想必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染了時疫的東西封在盒子里,原本想讓贏凈死在前往西境的船上。”

杜栩面色凝重:“這么說來,長興侯中秋夜宴推翻皇后,讓你的身世不具備繼承權,又想暗中害死公子凈……他的圖謀是……”

“不管他的圖謀是什么,”贏澈輕撫腰間那塊能夠證明他身份的龍珮,“此時此刻我都不能再回去了。聽說,你和天孤天傷兩位國師同門,一身的好本事都是師從墨家?”

杜栩默默地點頭:“墨家自我出師后也就隱逸,只有他們外出尋找弟子,外人拜師是找不進去的。”

贏澈的語氣堅定的不容拒絕:“帶我去。”

杜栩猶豫著。

天孤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們每個人出山都有自己的使命,我與天孤師弟是讓黑龍聚氣,三龍歸位。但廟堂之高,江湖路遠,三龍聚氣,龘行爭景,注定要有此分離,公子澈便隨我們在世間走一遭吧。而你,鉅子想必還為你安排了別的任務。”

杜栩點點頭:“鉅子傳信給我,要我立刻趕赴遼東北境,教授另外一個孩子。”

“你生來便具有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使命,”天傷行者道,“去做你該做的事情,而不要只做你想做的事情。”

杜栩略不放心地問:“那陛下那里……”

天傷行者做了一個令他安心的手勢:“三龍只要活著,就勢必要分離,也注定要重逢,陛下會知道這一點的,我和天孤師兄會保護好公子澈。”

杜栩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向著贏澈說:“去吧,去看這廣闊世界,待我了了任務就去找你,我們還做師徒。”

贏澈微笑著點頭。

天孤正色道:“公子澈的名字不能再用,自今天起,你便改名小乙,藏好一切能表明身份的東西,因為它們可能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天傷亦補充:“你是大難不死之人,將來必有后福,貴不可言,只是要先在人間遭難。”

小乙和杜栩在岔路口上道別,路邊有一顆桂花樹,香氣馥郁,小乙堅持要目送杜栩,眼看著后者踏上北上的道路,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

太陽已經落山,小乙身體還沒回復,便趴在天孤和尚的背上,師徒三人踏向道路的另一邊。

“我在夢里一直聽見兩位師父在念‘蛇我八’,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

行走在一旁的天傷行者說:“你本繼承天命,但遭逢血光大難,我們求你能舍掉自我,脫離凡塵。”

蛇我八,蛇我八,舍我罷,舍我罷,小乙趴在天孤和尚的背上喃喃地念著。

驀地,他仿佛忽然悟道:“先死而后生,舍我而無我,不破不立,從今往后,便是我命在我不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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