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設在外院的正房里,香案后面停著一副大得出奇的棺槨,堯光沒有抬眼,雙手合擾放在腰腹,在一眾光頭和尚的念經聲中緩緩走了進去。
楚母和楚父也是一身雪白,這時候正待一旁與人說話,期間嚶嚶噎噎的,是楚母肝腸寸斷的哭聲。
堯光先是上前為橫死的楚柘上了一炷香,然后走到左側,掀開衣袍跪在了已經備好的蒲團上。
旁邊是楚柘的庶弟楚柏和同母妹妹楚蓉。
楚柏面色凄然,卻并不像旁邊的楚蓉一樣,不停地掉著淚珠子。
堯光分析了一下境況,開始回想以前的遭遇,希望能擠出一點兒眼淚來。
不過,效果不太好,除了表情到位外,她還真沒辦法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哭。
于是,她叫了兩聲雷獸。
“干什么?”雷獸很快趕了過來。
“去,幫我到廚房找點兒大蒜來。”
雷獸不太懂,于是問道:“肚子餓了?”
堯光有些無語,覺得這東西屬于生活白癡。
“我需要哭一哭。”
雷獸哦了一聲,似懂非懂的跑了。
不過一會兒,堯光便加入了哭喪的隊伍,開始抽抽噎噎地表演起來。
前來上香的人,都要受堯光一拜,看她這么傷心難過,無不唏噓一番,感慨造化弄人。
楚母在送走一波客人后,返回來朝棺槨走了去。
堯光無意識的看了一眼,便也沒放在心上。
不料,那邊,楚母身旁的嬤嬤居然轉身對著堯光,悄悄喊了一聲。
堯光聞聲,擦了擦眼淚,往那邊看了過去,不過很快又垂下了頭專心哭喪。
那嬤嬤,和楚母一個型號,都是身材富態的模樣,好像姓陳吧,見堯光沒懂她的意思,便又嗯嗯喂喂了兩聲。
這回,堯光終于知道那位陳嬤嬤是在叫自己了,定眼望去。
陳嬤嬤朝堯光眨了眨眼兒,再招了招手,示意她往那邊去。
堯光有些納悶,但還是起身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雙腿,緩緩邁開步子挪過去。
哪料,正走在半路上,突然一股拉扯力,竟生生將堯光給拖著往后退了兩步。
“少奶奶,您可不能尋死啊!”
堯光詫異極了,轉身看向哭得淅瀝嘩啦的春桃。
春桃和現下人們的審美標準很是貼合,也是個身材豐腴的丫頭,小巧的五官加上嫩嫩的雙下巴,白白的皮膚在燭光的映照下,也有著吹彈可破的感覺。
不過,堯光沒有被春桃的嬌憨美色所誘惑,反而被她那驚奇的拖拽力給弄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
堯光有些莫名,想要問這人發什么瘋,確不想春桃已然將堯光死死地抱住,并大聲地哭喊道:“少奶奶,求求您,不要尋死!”
“什么?”
這時候,楚母也從前方棺槨那處走了出來,然后露出一副驚慌的表情,飛快靠近,抓著堯光的胳膊問道:“清兒,你這傻孩子,怎么如此想不開?快!”
楚母趕緊招呼了兩個身材壯實的嬤嬤將堯光抓住。
“快,送少奶奶回屋,不能讓她想不開尋了短見!”
“是的,夫人!”兩個嬤嬤滿口答應,然后不容反抗地將堯光往后院拉去。
“要我幫忙嗎?”跟在一旁的雷獸也傻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
“先看看再說。”堯光對它搖了搖頭。
時間不過短短三五分鐘,從起身往陳嬤嬤那處走,到被鉗制住拉離靈堂,堯光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不是她不想說,而是連她自己都是懵的,她什么時候要尋短見了?
“哎呀,我苦命的兒啊,你看看你的媳婦兒啊,她都不愿意活了,難道你就忍心讓爹娘沒了念想了嗎?兒啊,你得給你媳婦兒托夢,讓她不要尋死啊,你放心,我們會好好待她的,絕不讓人欺負了她,嗚嗚……”
楚母的哭喊聲漸漸遠去,堯光被兩個嬤嬤拉扯著關進了新房里。
不,現在已經不是新房了,楚柘死后,這里便從一溜的紅變成了一溜的白。
堯光轉身想要打開房門,卻不想出去的嬤嬤已經將門給牢牢鎖死了。
“這是要讓我陪葬的意思?”
到了現在,堯光終于醒過味兒來,呵呵笑了兩聲,不甚在意地仰躺在了鋪著白布的床榻上。
跪了將近一個鐘頭,她還真是有些累了。
“這胖婆娘可真夠歹毒啊!”雷獸一路瞧了過來,咂了咂嘴巴感慨道。
“難怪剛才看那棺槨有些大得出奇,原來是留著位置讓我也躺進去呢。”堯光望著床榻上方白晃晃的帳頂,喃喃低語。
雷獸聞言,不由皺了皺眉,問:“要不要我去收拾收拾那胖婆娘?”
“不用,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讓我去陪葬!”
堯光沒什么事,躺在床上等著楚母來找她,可是等了一晚上,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
而被她惦記了一晚上的楚母,其實早就想來解決這個便宜兒媳了,可惜不湊巧,婁家的人找上了門,將楚柘的靈堂鬧得雞飛蛋打。
堯光是第二天睡醒了,聽雷獸一通講述,才知道了昨夜發生了什么。
原來,就在昨晚楚母準備返回后院對堯光動手的時候,婁靈珊的爹娘帶著家丁氣勢洶洶地沖進了楚府。
兩家原本是世交,關系非同尋常。乍然看到婁家人如此陣仗的闖進來,楚父和楚母也如同被設計了的堯光,一臉懵圈兒。
然而,沒等楚家人開口,婁家人便開始拆起了靈堂。
楚家人當然也氣憤了,雙方就這樣不問青紅皂白的開始互撕。
這一鬧,就又把官府的縣尉給鬧了過來。
現如今,雙方在縣尉帶來的衙役的壓制下,終于消停了下來,也將這一出莫名鬧劇給理順了。
就在昨晚,婁靈珊無緣無故地死在了自己的閨房里。
據婁母描述,自己女兒一回家就很消沉,她不放心,就吩咐貼身丫頭寸步不離地跟著。
可是,婁靈珊就這樣死了,當時丫頭也在場,只說小姐睜著大大的眼睛,對著空氣說“對不起,不是我,求你放過我。”
然而,婁靈珊自說自話沒過多久,就兩眼一翻,皮膚凹陷,徹底沒了氣兒。
婁家人的意思是,婁靈珊的死不是正常死亡,是楚柘害的。
而楚家人也不干了,終于找到由頭,說若不是婁靈珊先害了自家兒子,怎么可能就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
莫名其妙的死了,這句話顯然也觸怒了婁家人,說兇手已經認罪了,和自家女兒沒有關系。
原本自家女兒好好的,怎么可能就這么死了,而且那死狀,皮膚干癟,眼神空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死亡。
對此,縣尉當然也派了仵作前去婁家驗尸。
可得到的結果是,沒有中毒,沒有致命傷,沒有突發病癥導致的休克死亡。
于是,楚家人就好奇了,問,難道自己兒子真變成了厲鬼,去找仇人索命了?
婁家人頓時又破口大罵起來,說兇手已經自殺,楚柘這就是喪心病狂害了無辜的人,定要讓道士將這惡鬼滅了,再不能為禍世間。
而堯光,之所以被放了出來,正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她來自娘娘觀,是一個可以捉鬼的女冠。
堯光就很納悶了,一邊朝前院走,一邊問雷獸:“昨晚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總感覺身上冷颼颼的,比昨日下午那感覺還要明顯一些,難道楚柘真變成厲鬼了?”
雷獸被這么一問,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不到那玩意兒,至于冷颼颼的感覺,嗯……”它朝四周看了看,特別應景的感受了一下,道:“嗯,是覺得冷颼颼的,還挺涼快的哈哈……”
堯光無語,頓時歇了話頭,悶不吭聲的向前走去。
很快,一陣吵鬧聲從前院靈堂里傳出來。
“妙清來自娘娘觀,自然能問出我們柘兒是不是索命的厲鬼。”
“呵……當我們傻子不成?她現在可是你們楚家人的兒媳,就是楚柘真害了我們靈珊,她也不會說!”
“不會!面對神鬼之事,妙清作為一名女冠,不會欺騙于我們!”
“哼!我們可不信她的話!再過不了多久,我們從三清觀里請的道長也來了,到時候有你們好看的!”
“你……”
堯光頓了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凄然無助的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里。
“公公、婆婆!”
堯光先朝右側的楚父楚母福了福身,再起身拜見了縣尉大人。
至于一旁的婁家人,她覺得自己沒理由招呼。
“清兒,你以前是娘娘觀里的女冠,對世間鬼怪之事應該十分清楚。
為父叫你過來,是想讓你當著眾人的面說說,這人都死了,可還有害人的可能?”
楚父是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長相與楚柘有七八分相似,不同的,他留著長須,目光也較之楚柘凌厲了許多。
堯光一時沒有說話,此時她身為楚柘的媳婦兒,說出來的話,自然要站在楚府的立場上。
可,昨晚上發生的那一幕,要換個人,也許就站到婁家人那邊去了。
可是,楚父明知道有風險,卻還是將她放出來,讓她自己選擇。
難道他就這么確信,覺得自己會為楚柘說話?
而婁家人之所以會浪費時間等這個新寡的女人出來,無非是自己也留了一手,在他們來楚府鬧事的時候,手下的一個管事給他們提了個建議,就是派人去縣郊的三清觀請道長,防的就是何妙清的刻意包庇。
現在,不管堯光說了什么,他們也會等自己請來的道長作法驅鬼。
他們想的很粗暴,厲鬼怎么了,凡是有些道行的,都能分分鐘將厲鬼打得魂飛魄散。
他們女兒明顯是被厲鬼害死的,這不要緊,只要讓楚柘再不能投胎做人,也算是為女兒報了仇!
楚、婁倆家的較量,堯光沒興趣摻和,但如果楚柘真變成厲鬼了,她沒理由不當即進行斬殺!
——這是《歸元符錄集》首篇要求的,也是師傅凌虛觀主教與她的。
她不能不遵從。
可是,楚柘不能消失!
雖然魂飛魄散也是一種斬斷他倆孽緣的方式,但不知為什么,她內心深處并不想讓那個人就這么消失了。
很奇怪,說不出原因,就是覺得不該這樣。
堯光不禁緊皺眉頭,有些難以抉擇。
“堯光,你再不動手,待會婁家人請來的道士就要到了。”雷獸在一旁提醒道。
“公公,我需要隨身帶來的桃木劍以及黃紙和朱砂。”
“春桃,去為少奶奶取來!”楚母急切地朝一旁候著的丫頭吩咐道。
言罷,她又朝堯光走了過來,不顧眾人的眼光,對著兒媳安慰道:“你不用擔心,這里是楚府,是你的家,出了什么事,都有我們擔著,你只要問清柘兒……”楚母不禁又哽咽了起來,“你只要問清楚柘兒有沒有害人便好!”
堯光被楚母緊緊的握住了雙手,那勁頭大的,幾近捏斷她的手指。
觀里的道士道姑都是能驅鬼的,但楚母也知道,不是所有的鬼都需要被斬殺,有些就可以被送進地府,轉而投胎再世為人。
堯光看了看一臉緊張的楚母,知道她這是暗示自己,在婁家請的道士到來之前,將楚柘的魂魄送入地府,免了魂飛魄散的命運。
楚母痛失愛子,估計也猜到了婁靈珊的死和兒子脫不了干系,但她怎么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人害死的寶貝兒子再也入不了輪回?
堯光理解楚母的內心煎熬,但想到,也是這位母親,企圖讓自己陪葬,她便沒了好心情去敷衍她。
堯光忍著不適,抽回自己的手,淡淡說道:“婆婆放心,我會做該做的事。”
然而,楚母哪里放心得了,害怕堯光已經察覺到昨晚上她所要行的事,終于拉下面子對著堯光跪了下去:“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那樣對你,求你一定要救救柘兒啊!他都被人給害死了,為何還要受到這樣的磨難?
我們柘兒對你一心一意,為了能夠娶你,甚至不惜殘害自己的身體!
你就算對我們有再多的怨恨,也請你想想柘兒對你的好吧!嗚嗚……”
堯光哪里敢受楚母的跪拜,在她下跪的那一刻,已經側身讓了開。
此時見她如此悲苦,終于也有些不忍起來。
再怎么說,這也是一個痛失愛子的母親。她在第一個時空和敖岸走到那樣的結局,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她沒有生育能力。
所以,擁有自己的孩子,便成了她一個無法釋懷的執念。
終于,她嘆了口氣,伸手將楚母扶了起來,道:“婆婆,別哭了,我省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