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度)
寶華殿檀香繚繞,紅蓮花座上的佛像雙眸半斂,悲憫地看著浮華塵世間的紛擾。
平日里最愛華貴的昭妃娘娘卸下釵環,素妝常服,虔誠地跪在這里,算起來也有三日了。
綰妍閉著雙眼,手中的念珠緩緩轉動,心里默默誦著《地藏經》。
那日她詢問來請平安脈的太醫,見血封喉的毒如何解?太醫說此毒只有南邊才有,中原的藥無法應對,也束手無策。
她不肯告訴任何人父親生死未卜的消息,獨自無聲地在被子中哭得快要昏過去,直到跑到寶華殿點了最大的佛燈許愿,才略心安些。
若是有一日……有一日父親不在她身邊,她和母親又該如何?她不敢再想。
她仰頭看著那些高大的佛像,從心里生出一種敬畏與依戀,旋即深深地叩拜。
在神明眼中,蕓蕓眾生如滄海一粟,將千斤重的包袱交給神明后,人便可以理所當然地脆弱起來。
彼時無論是天潢貴胄,還是乞丐布衣,也不過是一個祈愿的平凡信徒而已。
外頭的人不知所以,只道昭妃娘娘是瘋魔了。
馮安得了楚佩的好處,時刻記著照拂綰妍這件事,宮中對昭妃娘娘怪異行徑的猜測越來越多。他當時是見著綰妍紅著眼睛從勤政殿里頭出來的,自然知道這兩人生了嫌隙。
他將拂塵上的亂毛捋順了,猶豫著是否將綰妍的境況告訴楚岐。
終是等到楚岐開始看最后一本折子,他從朱柱后面閃出來,適時地上前道:“皇上……今兒下午翊坤宮的喬鴦姑娘來了,說是……昭妃娘娘不太好,您要不要去瞧瞧?”
楚岐握著狼毫筆的手微微一抖,面色仍是如一汪靜謐的湖。他“嗯”了一聲,半晌,才淡淡道:“她怎么了?”
馮安尷尬地立在那兒,頓了頓才道:“娘娘她,這幾日都在寶華殿祈福,不思飲食,也不說話,與平日大不一樣了。”
好端端的兩個人,為何變成這樣?馮安瞥了一眼楚岐手邊的那堆折子,心下了然。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兩位都是不肯低頭的主兒。
他正這樣想著,果然就聽到對面楚岐頭也不抬,一字一句地說:“南肅將定,朕與議政大臣們恨不得長在這勤政殿。身為嬪御要柔順溫良,朕不能一味縱著她們任性。”
他說得句句在理,馮安也沒法子,只垂著手站在一側:“是。”
南肅之亂攪進去了這么多人,從南到北,從官到民,從前朝到后宮,像一張巨大的網,遮天蔽日,罩在整個楚國上空。錯綜復雜的網眼織線,如各自關聯著的局中之人。
深秋的夜只有寥寥幾顆星點,外頭未睡的鳥雀咕咕地叫著,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也與廊下的菊花一同睡去。
萬籟俱寂。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回皇上,已經過了子時。”
楚岐起身走到門邊,骨節分明的手指按上太陽穴,他闔上有些酸疼的眼睛,這微涼的夜風好似吹散了內心久郁的窒悶。
“去翊坤宮吧。”
翊坤宮的燈火熄了大半,唯有綰妍的內殿還亮著,寂寥得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島。
楚岐進去的時候,示意被驚了一跳的翊坤宮宮人莫出聲。他只帶著提著燈的馮安,踏著微微的光亮摸索前去。
喬鴦端著一盆綰妍凈手的玫瑰花汁子出來,走到廊下便見著轉角處閃過來兩個身影。她只心一驚,手中的盆兒倒是端得穩穩當當的,若是綠衫子出來,只怕免不了“銀瓶乍破水漿迸”的局面。
認出是楚岐與馮安,她剛要行禮,馮安急急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緊跟著楚岐走向綰妍的屋子。
喬鴦聽著這兩人嗒嗒的腳步聲愈來愈小,知是遠去了。
她如一座雕塑似的站在那兒,低下頭從波瀾未起的水面窺見自己黑蒙蒙的倒影,握著盆沿兒的力氣無聲地重了幾分。
內室的綰妍正躺在榻上,眼神空洞洞地看著床幔上的流蘇穗子,抱著被子發呆。一旁的綠衫子坐在桌前,對著蠟燭繡花。
自從從勤政殿回來后她便情緒低落,加上得知父親的消息,這些日子綰妍夜不成眠,內殿的燭火從白天燃到黑夜,紅蠟頂著火光,一滴一滴地淌著淚。
綰妍好像是要把這些年的事情都想明白似的,熬得眼皮子打架才昏昏沉沉睡去。
馮安與楚岐走到綰妍的門前。
馮安上前對著門說話,聲音壓得很低,言語間的喜悅是藏不住的,“昭妃娘娘睡了么?皇上來了。”
綠衫子以為自己聽錯了,警惕地看向門那兒,綰妍的心緒神游天外,自然是沒聽見。
馮安見里頭沒動靜,又重復了一遍。綠衫子這才一激靈,上前推了推綰妍,壓抑著嗓中的尖叫,用氣聲對綰妍說:“主子主子,皇上來了,還有馮公公,就在門外!”
“怎么會?”
綰妍挑眉看她,心里驟然一驚,旋即反應過來,沖到小桌旁吹熄了燭火,揪著綠衫子的袖子,低聲催促道:“快,你過去跟馮安說,本宮已經歇下了。”
綠衫子不解:“皇上好不容易來,您怎么……”
綰妍喉頭一緊,是啊,他竟來了。
她以為他再不會來。
可是,偏偏是這個時候來?
“綰妍,你父親的事,不可讓他知道!”
想到父親,她的手撫上左胸,在磋磨的鈍痛下喘著氣。
她已經沒有心力再在楚岐面前虛與委蛇,裝出平靜無事的樣子,那么他可以一眼看穿她拙劣的偽裝,推斷是否是南肅不穩。
或許,還會判斷是否要趁著父親不在而動鄭家。
綠衫子見她不似玩笑,只得湊到門邊低聲道:“回……回皇上,娘娘歇下了。”
馮安動作一滯,不敢回頭看楚岐的臉色。
這位昭妃娘娘未免也太下皇上的面子了……
站在馮安后頭的楚岐聽了這話,沒有半點猶豫,甩了袖子就走。
他知道當日沖她發了脾氣,放了架子來哄她,她倒是將閉門羹照著臉就潑上來。
那一點愧疚化為了羞惱,他咬了咬牙,不甘心地哼了一聲。
“馮安,擺駕,去承乾宮。”文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