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落了三天。
到第四日,才放晴。
曦光沿著地平線灑向玉京,街道上有了稀稀拉拉的人聲。
青葉坊寧陽大長公主府的下人們起的素來早,尤其是大小兩個廚房里的丫鬟婆子們。
大廚房管下人們的吃喝。
小廚房位于碧月軒與清風院中間,只專門給幾位主子做些精致吃食。礙于三娘子與謝大爺自幼都是嘴刁的主兒,府里的幾位廚娘手藝比外頭最有名的酒樓掌勺還要出色三分。
炊煙融在灰蒙蒙的天色中,空氣里是煙火氣。火光在灶孔里發著明亮的光,下人們各自忙的腳不沾地又有條不紊。
做晨食的廚娘圓臉闊鼻,體態豐滿,包著頭巾圍著圍腰,站在灶臺前像發好的饅頭圓潤又喜氣。
她揭開爐子,把煨了一宿的野雞蘿卜湯撇去浮油,盛了一碗出來。備用的青花大碗里鋪著焯熟的綠豆芽,別看這豆芽小小一把,卻耗了大半個時辰的功夫,根根飽滿晶瑩,細一分辨,可見中心處塞著肉泥,一邊的簸箕里是肉蝦的腦袋和尾殼。
大丫鬟紅荔就在這時推開門走進來。
她鼻尖兒動了動,感概一句:“難怪平日沒事兒大家都愛往這兒鉆,同樣的食材,這樣勾人的味兒,也就嫂子你能做的出來。”
紅荔穿著俏麗的紅衫白裙,髻上插著一支當下時興的絹花玉蘭簪,行動間,手腕上的翠玉鐲子若隱若現。
像個大戶人家的嬌娘子,一點也不像個丫鬟,這也沒什么奇怪的,貴府里命好的那些丫鬟們也是嬌養著長大的。
而紅荔,不僅有個有本事會鉆營的娘,自己腦瓜子也靈活。那怕同身為碧月軒的兩個大丫鬟之一,但比起癡肥的白茱顯然更得娘子看重,情理之中。
不對,該是三個大丫鬟,加上突然冒出來的……那個誰。
廚娘瞇了瞇眼,一下子沒想起來青禾的名字。
勛貴人家的丫鬟仆人都有份例。昌平侯府嫡出娘子們的配額是一等丫鬟一個,二等丫鬟兩個,剩下的是三等丫鬟,沒那么多講究。
三娘子是公主府里的娘子又不一樣,二等丫鬟兩個,三等丫鬟四個。這些是寧陽大長公主在世時定下的,那怕大夫人馮氏后來入了門,也不會說一句不合適。
再多一個大丫鬟,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眼下,白茉照顧娘子不力,被大夫人罰了二十個板子,還在屋子里躺著養傷,剛提拔上來的沒有根基不成氣候,碧月軒里,紅荔才是真正能說上話的那個人。
廚娘舀了一碗湯遞上去,笑的滿臉褶子,道:“姑娘說笑了,幾碗面湯而已,那里就那么好。”
面湯里半碗都是肉,紅荔看了后心情舒暢,嘴上道嫂子你真客氣,手上卻不含糊,夾起一小塊雞肉就往嘴里去。
除了雞肉本身的嫩滑鮮香,她還吃出淡淡的補藥味道,但湯里分明沒看到有何藥材。
“藥雞?”她眼一亮。
玉京前兩年來了個江南富商,販賣各種珍奇寶物,用藥材養出來的野雞肉,便是其中之一,迅速風靡各大貴府。這雞肉得來可不容易,頭年包下山頭種下補身藥材,次年放養雞仔,再熬過一個冬季才能上山捕獲!
小小雞肉,炒出天價,在玉京皇城,卻也不是有錢就吃得起。
一菜一飲,皆是權勢。
紅荔慢悠悠把湯喝了個干凈,雪白帕子擦著嘴角:“面湯自然不稀罕,稀罕的是趙嫂子你對大爺對娘子的這一片赤誠心意。娘子若是知道,定然也是感動的。”
“不敢當不敢當,都是該做的。”
客套了幾句,見紅荔還沒離開的意思,趙廚娘納悶不已,廚房里熏火燎冬捂夏熱,娘子身邊除了幾個二等丫鬟時不時會來,平日里可難得見紅荔難得來一次。
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紅荔嘆了一口氣,這才切入正題道:“我掛心娘子的病,過來看看藥熬的怎么樣,順便把晨食取了,也懶得你們再跑一趟。”
原來是為了取藥。
熬藥的小丫頭忙把藥渣瀝出,湯藥倒進藥盅放到了食盒最下一層,廚娘則手腳麻利上面把兩層給填滿。
與此同時,碧月軒。
鏡子里的少女,雪膚墨發,雙瞳剪水,猶在病中也難掩風采,如一朵雨季的玫瑰,雨水沖刷不散她的花瓣,便只能化作晶瑩的水珠襯托這張揚的顏色。
她的目光落到鏡子里潔白如玉的臉上,亮的嚇人,似迷失沙漠的旅人見到了綠洲。
十四歲,真好。
謝清珩緩緩呼出一口氣,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在所有不幸發生之前的十四歲。
她站起來。
“吧嗒”一聲,月窗被推開,觸目可及是抄手游廊外的一棵二人合抱的高大梨樹,抽了枝椏冒了葉芽,生機勃勃。
風灌進來把她垂至腰際的長發吹的亂糟糟,冰冷刺骨,無比真實,乍暖還寒時候,涼的入骨。
清醒的冷意,比糊涂的溫暖更難得。
她甚至喜歡上了這個位置這個角度,輕易就能看到外面輕手輕腳來來去去的人,能看到隨風搖晃叮叮當當的風鈴以及薄日撒在梨樹葉子上的第一束陽光。
一切都是鮮活的。
母親最愛的梨樹,活的。
三步一小景五步一大景的寧陽大公主府,活的。
以及,謝家三娘子,活的。
笑意在她臉上蔓延,成一副絕美的畫卷。
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紅荔把窗戶合上,道:“風大,娘子莫再受了涼。”隨即開始擺飯。
她盛一碗白粥,把小菜一一放好,最后把食盒底下一層的藥盅放到了窗邊矮幾,帶著詢問的意味,試探道:“湯藥婢子也一同取來了,先放旁邊涼著,等娘子用完晨食剛好可以用。”
謝清珩靜靜看著她做好這一切,目光有些微妙。
紅荔被她看的不安。
三娘子三日前開始拒用湯藥,理由是張大夫開的藥方不僅沒鄭老太醫開的好藥到病除,還聞的人頭暈惡心。
天地良心,宮外頭的大夫沒有太醫醫術好那不是理所應當嗎?何況,藥里加了甘草,味兒其實并不難聞。
說到底,還是娘子心情不好。
這種時刻,誰也不敢撞槍口上去,藥沒人敢勸,小廚房也不敢不熬。但送過來了,娘子喝沒喝就只有同在屋子里伺候的青禾才知道。
紅荔本以為娘子任性起來定不會用藥,但娘子的身子幾日來越來越好,昨日甚至在院子里坐了坐。
顯見是吃過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