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一月,在一個有著淡淡陽光的清晨,張海飛和黃思瑤在樹林里散步。確切地說,是張海飛駕著他的自動輪椅,發出馬達的響聲,黃思瑤走在他的身旁。
廣東的一月份還是有些寒冷的,當然比起中國其他地方來就好多了。空氣里仍散發著海腥味,但他們倆都已經習慣了。近處的天穹彌漫著淺淺的,乳白色的霧靄,上邊覆蓋著一片小小的藍天。所以感覺有如置身于圍墻里面,總是被圍其中。人生如夢,如癡如醉,卻總在圍墻里面。
一群走地雞在附近的農場發出“吱吱”的叫聲,偶爾還能聽見幾聲豬叫。此時農場雇工已經在地里勞作。
張海飛最近剛讓人用煤礦上篩過的礫石把它鋪了一遍。當這些石頭和廢渣氧化,散發出硫黃的時候,顏色會發生奇異的變化。干燥天氣里它就會呈現出鮮亮粉紅的蝦殼顏色,在潮濕天氣里,它又會呈現出較深的螃蟹一般的顏色。現在這條小路呈現淺淺的蝦殼顏色霜。腳下這過過篩子的鮮亮粉顏色總是讓黃思瑤喜歡。
張海飛小心地從洋房的小丘上駛下斜坡,黃思瑤用手扶在輪椅上。在他們的面前是那片樹林。自從這片土地的年輕人都去了大城市后,這里慢慢退耕還林。樹林愈加茂密,許久不見的各種野生動物也能夠偶爾看到。
樹林邊上,正好有只野兔竄來竄去,輕輕地咀嚼著什么。一群鳥兒突然騰空飛起,逐漸地消逝在那片小小的天空中。
樹林里的一切都一動不動。地上有不多的枯葉。但是這片樹林還是被用了起來,這里主要栽種荔枝、龍眼和黃陂。樹林一般無需看管,但是現在春天來了,荔枝開始發芽,所以張海飛還是雇了一個林場看守人。
張海飛很喜歡這片樹林,他很小的時候也曾經在這里生活,他喜歡這些荔枝和龍眼,他從小的味蕾已經習慣了它們,愛上了它們。
輪椅慢慢駛上斜坡,在土地上顛簸著。忽然左側出現一塊空地。在這兒,你可以順著下方的樹梢一路望去,高鐵的鐵軌。黃思瑤站在那兒凝望著,這兒是遠離塵世的樹林的一個缺口。從這兒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但是她并沒有把這告訴張海飛。
張海飛板著臉,坐在輪椅中緩緩往上走。當他們到了坡的頂部時,他停了下來;他不愿冒險去走那又長又顛簸的下坡路。
他掙扎著從輪椅上站起來,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扶著思瑤。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方好贊。”張海飛坐在初春,微弱的陽光下,用客家話對思瑤說。他們平時交流多用粵語,只是在心情大好時,張海飛就會說幾句客家話。
“你是這么認為的?”身穿藍色針織裙的思瑤一邊說,一邊坐到小路旁的石凳上。
“對,我是這么想的!這片山林好像從我爺爺輩就屬于我家了,后來搞承包時,父親又把附近村民的山林承包了下來。”
“公公真有眼光,那時候價格很低!”思瑤附和著說。
“我想讓這個樹林保持完整……不被改變。有些東西永遠不變是讓人開心的一件事。”張海飛說。
他的話中帶著某種傷感。這樹林仍種植這荔枝和龍眼,也許和一百年前一樣。
張海飛有些累了,重新做回輪椅,坐在蒼白無力的陽光中,陽光照著他打理精致的頭發,照著他紅潤飽滿、高深莫測的面容。
“當我來到這兒時,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感到我們老張家無后的缺憾。”他說。
“但是這樹林比你們老張家還古老。”黃思瑤溫和地說。
“的確!”張海飛說,“我們家保留著完整的族譜,即使在那場浩劫中都沒有被損毀。我們的祖先從河南到江西,再到惠州,傳承了可能有一千年。我想繼續傳承下去。”
“一定要嗎?”思瑤說,“是否非得要保存,畢竟時代不同了,很多夫婦主動選擇了丁克。”
“不,還是要傳承下去,這對客家人很重要。”張海飛說,“你是潮汕人,你們那里對于這種傳承可能看得更重。”
他們悲傷地沉默了片刻。
“對,看得更重,可是我們家兩個女兒,我的父親倒是沒有一定要再生兒子。這樣的傳承太艱難了。”黃思瑤說。
“不知道能夠傳承多久!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讓他傳承下去而已,我們只能盡我們的綿薄之力。我覺得自從我們擁有這塊土地以來,我們家族中每個人都在這兒盡到了他的一點力。一個人可以反對習俗,但必須保持傳統。”他們再一次沉默了。
“是啊!”她慢吞吞地說道。
“所以有個兒子就好辦。一個人只能是鏈條中的一環。”他說。
黃思瑤并不怎么熱心于談論傳承,但是她什么也沒說。她在想,他這么想要個兒子,倒也怪了,這與他個人的情況不符。
“我很遺憾,我們沒法要兒子。”他說。他充滿激情的雙眼緊盯著她。
“如果你能懷上另一個男人生的孩子,應該是件好事,我不確定。”他吞吞吐吐說,“如果我們在這里把這孩子撫養大,他就屬于我們,屬于這塊土地了。我并不很在乎是不是親生的。如果我們把他養大,他就是我們的了,而后就傳宗接代。你覺得這事值得考慮嗎?”
思瑤終于抬起頭來看著他,慢慢說道:“還可以考慮試管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