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么如夢如幻地坐在小屋的門道里,全然忘卻了時間和自己所處的環境。她走神走得很厲害,他抬頭迅速地瞟她一眼,看到了她臉上那寧靜、期待的表情。在他看來,那就是期待的表情。
他害怕任何人與人之間進一步的接觸,怕得要死。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趕快離開,讓他一個人獨享自己的私人空間。他害怕她的那股勁兒,那種女人的勁頭,還有她那現代女性的堅韌。而最重要的,他害怕她那主人的冷靜的頭腦,以及我行我素的傲慢態度。因為說到底他只是個雇工。他煩她待在這里。
黃思瑤突然間清醒了過來,感到一陣不安。她站起身,意識到下午已經過去,快到黃昏時分了。可是她不能就這么走。她朝那個男人走過去。他站起身準備聽她說什么,憔悴的臉上表情僵硬麻木,但他的眼睛在看著她。
“這兒太好了,真悠閑,”她說,“我以前沒來過這兒。”
“是嗎?”
“我想我以后還要時不時來這兒坐坐。”
“那好啊!”
“你不在時屋子鎖門嗎?”
“鎖,老板娘。”
“你覺得我也能有把鑰匙嗎?那樣我就能時不時來坐坐了!有多余的鑰匙嗎?”
“說不上,估摸著是莫有。”
他不知不覺地說起方言來。黃思瑤猶豫著不知說什么才好。他這是在跟她作對,難道這小木屋是他的不成?
“我們能再有一把鑰匙嗎?”她問,語氣柔順但透著一個女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決心。
“再有一把!”他掃了她一眼,眼神里既有慍怒也有不屑。
“是的!另一把。”說著她臉紅了。
“備不住張老板知道在哪兒吧。”他以此堵她的嘴。
“對!”她說,“他或許有另一把。或者我們可以用你這把再配一把。用不上一天就行,我想。能把你的鑰匙借我一下嗎?”
“這我可不敢保證,老板娘!據我所知,這地界兒沒有配鑰匙的人。”
這話讓黃思瑤突然大為光火。
“那好吧!”她說,“我來弄。”
“那就隨你,老板娘。”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目光冷漠而惡毒,充滿厭惡和蔑視,也透著對后果滿不在乎的態度。而她的眼神里則是憤怒和斥責。
但她的心卻為之一沉。她看出來了,她不順著他他就恨她。她還看出了他心中的壓抑。
“再見!”
“回頭見,老板娘!”他行個軍禮,立即轉身而去。這女人激起了他心中已經沉睡許久的強烈怒火,那是對任性的女人所懷的怒火。可他又無能為力,無能為力!他知道這一點!
黃思瑤也為這個任性的男人生氣,而且他還是個雇工!她一路生氣一路走回了家。
在山坡上那棵大樹下,她看到了博太,她也正在找黃思瑤呢。
“我正想你什么時候回來呢,張太。”那女人快活地說。
“我晚了嗎?”黃思瑤問。
“哦!張少爺在等著用茶點呢。”
“那你怎么不準備呢?”
“哦,我覺得我干那個不行。張少爺怕是不喜歡這樣吧,張太。”
“我看不出為什么不行。”黃思瑤說。
她進了屋,到了張海飛的書房里,看到那把舊茶壺放在茶盤里,壺里已經灌了開水。
“我回來晚了,海飛!”說著她放下手中的花,拿起茶葉罐,“抱歉!你怎么不讓博太給你沏茶呢?”
“我可沒想到讓她干這個,”他略帶諷刺地說,“我不愿意讓她操持茶點。”
“哦,茶壺并沒那么神圣。”黃思瑤說。
他聞之不解地瞟了她一眼。
“整個下午都在干什么呀?”他問。
“散步啊,還在一個棚子里坐了會兒。”
說著她摘下圍巾,但沒摘帽子,就坐下來沏茶了。她給茶壺套上壺套,就起身去找個玻璃杯子來插她的野花。可憐的花朵無精打采地垂著頭。
“它們會緩過來的!”說著她把裝花的玻璃杯放到他面前讓他聞聞花香。
“很漂亮。”他說。
她給他倒上茶,問:“離山泉不遠的那個木屋還有另一把鑰匙嗎?哦,就是養走地雞的地方。”
“或許有吧,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今天碰巧發現了那個地方,以前從來沒見過的。我覺得那地方好可愛呀。我可以常去那兒坐坐,對嗎?”
“李光輔在那兒嗎?”
“在呀,我就是聽到他用錘子敲東西才發現那個地方的。他好像不喜歡我闖進去。事實上,我問他有沒有多余鑰匙時他態度挺粗魯的。”
“他說什么來著?”
“倒沒說什么,可就是那態度!他說鑰匙的事他不知道。”
“可能還有一把,在父親的以前書房里吧。”
“哦,行啊!”她說。
“李光輔居然敢表現粗魯!”
“哦,沒什么!我就是覺得他不想讓我隨便到他的地盤上去。”
“我想也是。”
“可我不懂他為什么不愿意,怎么說那也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私人住所。我不知道如果我想在那兒坐坐,為什么不行。”
“就是!”張海飛說,“他太拿自己當回事了,那個人。”
“你覺得是嗎?”
“哦,絕對是!他認為自己非同一般人。他年輕時候參了軍,后來參加過維和部隊,上司提拔他當了個中尉。不錯,他們給了他個軍銜兒。后來他病了,得了一筆撫恤金。但直到去年才退伍。像這樣的人,技能缺乏,所以很難找到很好的職位。不過他干活兒還挺盡職,至少我這么看。不過我可不許他擺什么李光輔中尉的架子。”
“他說口音濃重,似乎文化程度不高,他們怎么還讓他當官呢?”
“他一般不說,只是偶爾說說。他能講標準普通話。我想,他是有想法的。”
“你以前怎么從來沒對我說起過他?”
“哦,我才沒有耐心說這些傳奇故事呢。”
黃思瑤挺相信他的話。
偶遇好天氣,張海飛也要到林子里去轉轉。風較大,但并不讓人厭煩,陽光則像生命,溫暖而燦爛。
“真奇怪,”黃思瑤說,“遇上個真正的好天兒,人的感覺竟然完全變了。平常總感覺連空氣都半死不活的。其實破壞空氣的是人。”
“你認為是人在干這種事嗎?”他問。
“我是這么想的!所有人的怨氣、愁氣和怒氣足以扼殺空氣中的生氣。我相信這一點。”
“也許是空氣的原因讓人生氣低落呢。”張海飛說。
“不是!是人毒化宇宙。”她堅持說。
“玷污了自己的巢穴。”張海飛補充道。
輪椅“突突”地向前開著。那些果樹開著花兒,似乎是在放聲唱著生命的歡樂,就像在過去人們可以同它們一起歌唱時一樣。三月紅已經開花。黃思瑤摘了幾朵給張海飛。
張海飛接過花,好奇地看著。
“你這寧靜的尚未被玷污的新娘,”張海飛引用濟慈《希臘古甕頌》里的詩句道,“這句詩用在花上比用在希臘花瓶上更合適。”
“‘玷污’”這個詞很令人恐怖!”她說,“只有人才玷污事物。”
“哦,我不知道,動物什么的都干這個。”他開玩笑道。
“蝸牛也不過是嚙食,蜜蜂是采蜜。”
黃思瑤生張海飛的氣了,什么他都用比喻描述。三月紅又成了未被玷污的新娘。她恨透了這些字詞,它們總是把她和生命阻隔開!
和張海飛的散步并不愉快。他和黃思瑤之間的氣氛挺緊張,雙方都佯裝不知,可緊張是存在的。
驀地,黃思瑤憑借著強烈的女性本能,想要甩開他。她要擺脫他,特別是擺脫他的想法、他的寫作和他對自我的迷戀——他對自己和自己的寫作懷有無限的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