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張海飛要到林子里去轉轉。這是個可愛的早上,荔枝和龍眼花忽然競放,奇異的白花滿世界開遍。
當這世界欣欣向榮的時候,張海飛卻得讓人從一個輪椅抬到另一個輪椅,這對他來說是夠殘酷的。但他忘了這一點,他甚至為自己的殘疾感到些驕傲。黃思瑤一幫他搬動僵硬的腿就感到受罪,所以現在是博太干這事了。
她在車道坡頂上的一排樹旁等他。他的輪椅“突突”地開著,因為小心,開得慢,但架勢很是威嚴。見到妻子時,他說:“張海飛騎著冒氣泡的駿馬呢!”
“至少鼻子在噴氣!”她笑道。
他停下來,回頭看那座狹長低矮的褐色老房子。
“這里雖然是農場,看似落后,卻有無窮的潛力!”他說,“憑什么呀!我是騎在人的智慧創造的成就上,比騎馬強多了。”
“不只一個馬達,還有汽油!”張海飛說,“我希望明年能把老屋修繕一下。為此我得花上一筆錢,當然我不缺錢了!”
“你當然不缺錢!”黃思瑤說,“你是個超級富豪呢。農場雖然賺不到了大錢,但是過一個富裕的生活已經不成問題。可是你那深圳的房子太值錢了,聽說你那資產,可以讓你進入中國最富有的前十萬人!”
“快不必這么說!”張海飛難免有些得意,又提醒道,“你說錯了,不是我那資產,是我們的共同資產!”
黃思瑤突然有些難堪,眼光照在臉上,溫暖,讓人的臉微微發紅。
這個明媚的早上他情緒極佳。一溜麻雀掠過園子,遠處靜悄悄的農場里工人們在辛勤勞作。
黃思瑤波瀾不驚,她可不關注那個財產。她實在也不想和張海飛一起去林子里,所以才在他的輪椅邊上悻悻地走路。
“思瑤,”他說,“我得抽空去趟日本旅行,那邊醫學發達,最近去那邊醫療旅游很流行。我得找個時間去碰碰運氣!他們可能會給我的腿重新開刀,我能重新站起來!”
黃思瑤感覺自己有些顫抖,她心里五味雜陳。她搭話道:“這是件好事兒,可是我最近要去新加坡了,你的時間是怎么安排的?”
“沒那么快的!”張海飛榮光煥發,提到這個話題,似乎他的殘疾都已經痊愈了。“等你回來吧。我應該要等你回來的,我不想單獨去,沒你,我恐怕不行!”
“我也想陪你去,我真想見證這個時刻,”黃思瑤道,“但這事兒還是快點試試好,也許博太可以陪你去。”
黃思瑤想趕緊回去,但是張海飛仍然在興頭上,他似乎多了很多新的想法。
“除了腿,我的那里也可以修好,”張海飛自己微笑起來,“我的功能可以恢復,最不濟,精子的活力是可以恢復的,我們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黃思瑤這時候想把腦袋埋在沙堆里,有了小孩能怎樣。她現在心中只有李光輔,他的身體讓她著迷。即使張海飛恢復了,也給不了她什么。
“我感覺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了!”黃思瑤目光有些黯淡,她仿佛又回到了先前那種情緒低落的狀態。
張海飛還想說些什么,看到黃思瑤微微弓著身子,只好點頭。
兩人半晌不語。
“最近農場經營好像起色不少了,你的認真有了回報。”黃思瑤打個圓場,想把氣氛稍微變得柔和那么一點點。
“認真才是人類最大的美德,比你對待你張太的身份要認真多了。”他似乎知道什么,而實際上他是不知道的。
“那是強加給我的,我并不真想要那個地位。”她脫口而出。
他停下輪椅看著她,問道:“現在是誰在逃避責任?是誰在這個時候試圖擺脫他們的領導地位,正如你說的那樣?”
“可我根本不想要什么領導地位。”她抗辯道。這個時候她想到了“她的”李光輔。
“好啊!可那是逃避。你獲得了這個地位,命中注定要當這個張太,你就得名副其實才行。是誰給了農場工人們那些好東西?他們享有享受美色和自由,聽流行的音樂,兒子接受好的教育,所有這一切都是誰給的?是工人自己給的嗎?不是!是上屋圍農場這樣的企業在作出自己的貢獻,而且要繼續奉獻下去。那就是你的責任。”
黃思瑤聽著,臉漲得通紅。
“我也想奉獻點什么,”她說,“可誰允許我呀?什么都是為了買賣。你說的那些東西,是賺了錢的。什么都是賣出的,你并不給予別人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同情。再說了,是誰剝奪了人們自然的生活和人性?”
“那你讓我怎么辦?”他臉氣得鐵青,“請他們來掠奪我嗎?”張海飛不明白,他的老婆什么時候變成了一位社會主義者。
“上屋圍這么丑陋,這么可恨。人們的生活怎么這么無望?”
“上屋圍是他們自己放棄耕種承包給我們的,那就部分地展示了他們的自由了。他們日子過得不錯。這是響應國家的號召。”
“可是你迫使他們為你干活的,他們過的是你農場的生活呀。”
“不是那么回事。,這里沒有一個人是被迫為我干活的。”張海飛有些怒了。
“他們沒有希望,我們的也一樣。”黃思瑤喊道。
“我不這么認為。你那只是個浪漫的修辭手法罷了,讓人聽了犯暈的浪漫主義廢話。你站在那兒,一點也不像個無望的人。”
他說得對。因為此時她那眼睛里目光明亮,臉頰紅撲撲的,看上去充滿反叛的激情,毫無失望的沮喪。她注意到,雜草叢生的地方,毛茸茸的野花微綻,花瓣形狀尚不明顯。
她氣鼓鼓的,心里納悶:為什么她感到張海飛大錯特錯,可就是無法跟他講清楚?她就是說不上來他到底哪兒不對。
“怪不得這里的人們都恨你呢。”她說。
“才不呢!”他反駁道,“別弄錯了,不要把你的幻想附在別人身上。他們尊敬我,敬畏我,我與時俱進,怎么會恨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