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約

第一四二章 驚鴻教坊

“不必改,這樣就很好。”接過琥珀遞過來的巾子擦了臉,“你再給我打一條長絳系住腰身,兩個流蘇要重些壓得住裙腳最好。”

珊瑚點頭,“絲絳早就準備下的,只不知小姐要多長的。

慕輕煙往妝臺前坐下,用手往腿上比了一比,“一條膝下,一條更長一尺。”

珊瑚看了她比的位置,笑著說,“我去拿來給小姐瞧瞧,合適就用,不合適再結也不遲。”回身把新衣放進柜中,又將箱籠打開,扯出兩條絳來捧著往妝臺前走去。

玲瓏上來,“小姐,飯擺在畫堂上,用膳罷。”見琥珀正在給慕輕煙梳頭,眼睛一亮,便快走了兩步奪下她手上的梳子,笑嘻嘻的道:“我新想了一個花樣,總沒試過,我給小姐試試?”

慕輕煙從銅鏡中睨了她一眼,沒反對。

玲瓏得意的翻開妝匣,拿了一對白玉珠花,又挑出幾條黑色的絲線頭繩,一一擺在妝臺上。一手握著梳子,一手夾起一絡頭發,細心的結了半條辮子拿頭繩綁住,又去結另一條。

用了半柱香時間,結了長長短短十數條辮子,細心的攏在后腦處,以一條頭繩總綁住,纏得緊后將十幾條辮子上的頭繩都解開,以一朵大些的白玉珠花穿過,兩邊各裝點了三朵小一些的;又將劉海兒梳得整齊后,退后了兩步再瞧一回,“珊瑚姐姐,你快說好看不好看?”

“好看,簡潔又整齊,看著就精神。”珊瑚贊道。

玲瓏小小的得意著。

“你美什么呢,那是小姐長得好看,嘁!”珍珠一進門就看到玲瓏得意的笑著,故意氣她。

慕輕煙看著以往熟悉的早上又回來了,心上愉悅。

琉璃在樓下左等不下來,右等不下來,聽著樓上一片吵鬧嘻笑,遂也上來。

“都下去用膳!”琥珀招呼了所有人,簇擁著慕輕煙往樓下走去。

“小姐,有你的信。”朱砂從外邊回來。

慕輕煙接過去,信封雖空白未寫一字,只見那珠鉑紙便已知來歷。

信上寥寥數字,無非就是邀她入宮赴宴之類。

看看天過午時,外邊的雨淅淅瀝瀝下得有些心煩意亂;早上那個夢仍在心頭縈繞,卻不知為何會夢見了南宮胤。

蹙彎兩道秀眉,終是喚來了琥珀。

“琥珀,弈劍山莊如今是怎樣光景?”

琥珀以為自已聽錯了,怔了一下。

慕輕煙也不催促,視線不由的飄向窗外。院子外頭有兩棵金樨,是自已十二歲那年南宮胤帶了來送她的。她仍記得當年他是如何歡喜的親自扛著樹苗而來,又是如何在自已任性的不屑中怏怏而回。

終是不忍,最后還是種在了院外。

銀樨易得,而金樨難覓。

南宮胤總共不過得了四棵,一棵給了老太太植在院內,一棵種在了自已的院中;將最好的兩棵樹苗歡歡喜喜的送上門,卻并不知曉慕輕煙根本不喜歡。

是真的不喜歡!三秋桂子的香,隔著一個院落仍甜膩得她整個秋日里門窗緊閉,花期最盛時她常常夜不能寐,神情倦怠。若實在忍不下便稱病遠避到碧水莊園去,一住就是大半個月。

南宮胤知曉每年秋天她都要在莊子里養上好些日子才能回城,憂心忡忡卻不知其中緣由。

不止南宮胤不知曉,所有人都不知曉她不喜桂子香。

琥珀看著自家小姐,微微遲疑了一會,“南宮大少爺并未娶表小姐過門,本在表小姐生下孩子后就會被送出了弈劍山莊,南宮夫人以死相逼才算罷休。后來不知為何忽然被南宮大少爺遣了出去,再無音信。”

慕輕煙想到在南詔奪來的追魂翎,思索了一會,“還記得是何時送出去的嗎?”

琥珀敲著太陽穴想了一會答道,“小姐離府后的第二年夏初,才剛穿單衣。”

慕輕煙點頭,回憶著南詔發現第一支追魂翎的時間。南地雖無寒冬,她仍然清晰的記得那是冬日,他的眼神比燕北的雪還要冷些。

唇角莫名的扯出一抹嘲諷,卻不知她要笑自已多情還是要笑他的無情。

春雨多纏綿細密,常一日或一夜不停。

院子里腳步紛雜,有人自雨中來。

“小姐,姑姑來了!”玲瓏的發絲被雨水打濕,顯見得在雨中待了不少時候。

慕輕煙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叮嚀,“去換件衣裳,春雨多寒。”

玲瓏嘻笑著往樓下跑去。

慕輕煙起身亦往樓下去走去,腳上穿著內室的鞋子,又輕又軟,落在樓梯上半點聲音也沒有。

初涵已經在畫堂坐了,正端著一只翠色茶盞喝茶同琥珀說著閑話。

慕輕煙下來時,正聽她問珊瑚早上試穿過的那件衣裳。

“你們也盯著她多吃些飯才是,且不可由著她的性子縱容著,越發清減得厲害了。”初涵聲音透著濃濃的關愛與心疼。

“姑姑,除了吃就是睡,我再多養些時候怕是門也進不來了。”慕輕煙撒著嬌往初涵懷中偎去,軟糯的嗓子,“下著雨你又折騰了來,到底多要緊的事?”

初涵攬她在懷,輕輕的撥弄著她額前的發。嗔怪著,“就想要來瞧瞧你,又用得著什么要緊的事不成?”

慕輕煙抑臉看著她,歲月的霜色從來公平,雖初涵養在深閨可終究敵不過光陰流轉,眼角已然爬上了幾道淺淺的細紋,將原本的清麗的美貌憑添出好些嫵媚。

忽然想到,或許該讓寒哥哥給姑姑找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了。

不由得為自已的想法得意,唇角的笑便溢了出來,或許今夜宮宴便是個機會。眼眸流轉,不甚上心的問道,“姑姑,皇上為何要設宴?”

初涵輕拍著她的肩臂,“聽寒兒說南詔的虎王回朝,皇上邀了當年經歷過戰事的一眾將帥及親眷同聚。”她低著頭看向忽然沉默的慕輕煙,柔著聲音,“你若不去,我怕皇上會再下私箋相邀,反倒引人矚目。”

慕輕煙刻意躲避著他的消息,不許人提也不讓人去查。卻不想才回京的第二天,那個在南詔徜徉了五年的人便也回來了。

“不用等,私箋早就來了!”慕輕煙定了定神,“姑姑無需擔心,我應付得來。”

初涵心疼的看著她,“悠悠眾口,若真不想去便不去也罷!”

慕輕煙就笑了,笑得張狂。

清芷進來,“小姐,跟著老太爺的人回來說,老太爺今晚宿在大相國寺,不回來了。”

慕征一早就出門,約了楚靖與東方寅二人往大相國寺去找主持下棋去了。

“嗯!”初涵扶著清芷的手臂起身,正色吩咐,“琥珀,好生伺候著你家小姐穿戴,我們這等人家什么都不怕的。”

琥珀等一眾丫鬟答應下,初涵才往外邊走邊念叨,“想看我慕家笑話的大有人在,我倒想瞧瞧誰有這個本事。”

慕輕煙慵懶的起身,打著哈欠往樓上走,“我也想瞧瞧。”

穿衣梳頭,對鏡理妝容。

在她還是世人口中慕家那個紈绔女子的時候便只喜濃妝不愛釵環,珍珠只挑了些精致的玉飾戴在她頭上。不愛梳髻,只簡單的編了幾條細辮,半纏半繞半堆半傾,拿珠玉扣別了,真真的不入世俗。

玲瓏咕噥,“若不畫這些紅,不知道有多好看,可偏非要弄得唇也暗了,眼也瞇了才罷。”頗有幾分不依,“小姐……”

慕輕煙挑眉而笑,“莫急,等哪日小姐我讓你瞧瞧什么叫傾國傾城。”

琥珀也笑了,“小姐本就傾國傾城,你們幾個是每日都見才習以為常了,這幾年不見小姐在臉上又描又畫反倒不習慣了罷?”

珍珠將一只冷翠鐲子套在慕輕煙腕上,有些可惜的嘆著,“只小姐并無耳洞,不然戴上耳墜子那才好看。”

慕輕煙看著鏡中裝扮完的自已,臉上又紅又黑濃墨重彩,她自已先忍不住笑了。

幾個丫鬟也有笑的,也有蹙眉的,也有嘆息的。

二門上伺候的小廝求了內院的小丫頭來請,說翼王妃已經上了車。

慕輕煙喚了琥珀和朱砂結伴,玲瓏跳著腳不依。鬧了一陣瞧見慕輕煙皺眉才略收了收性,一甩手跑進雨中去了。

“寬松了一指,小姐你好像比從前越發瘦了。”珊瑚另拿了一件衣裳伺候著慕輕煙穿戴整齊,將剛剛試過的那件仔細折疊好,柔柔一語:“再改一改就成!”

慕輕煙洗了臉,沒有上妝的皮膚細膩瑩潤,只是略略蒼白了些。

時隔七年,重新又睡回自已的房間,回到曾經熟悉的地方,似乎一切如昨,又似乎錯過了非常重要的過程。恍惚間睡去,夢見自已仍是十幾歲,與南宮胤日日糾纏。

醒來已是午時。

“小姐你醒了!”

珊瑚捧著一套新衣早在門外等了許多時候,看著琥珀進來她緊跟著就往里走,待琥珀喚她時,她已經轉過了屏風進了內室。

“小姐先試試這套衣袍,晚上皇宮有宴,這套衣袍華麗得有些過,正適合宮內夜宴。”珊瑚將新衣抖開,往慕輕煙身上披去。

慕輕煙任著她擺布,身前身后,上上下下又扯又拽了好一會才罷休。

“有人捧了你清觴酒莊最新的佳釀‘別離’來孝敬,我又豈能錯過。”癡玉在榻上挪了幾挪枕上慕輕煙的腿,“是我自已想喝了!”

別離,是她去年才釀成的。酒的用料雖然稀罕卻勝在不用窖藏,越是新鮮越是辛澀,也越讓人入口難忘且回味悠長。淺嘗還倒罷了,若一次醉過,一生都忘不掉那種回味。

慕輕煙亦閉上眼睛,仔細的嗅聞著癡玉帶回來的酒香。嗯,有初始曇花的清冷,有驕陽下薔薇的甜郁,最特別的卻是豌豆帶露而開的新鮮;再配以隆冬峰頂松針上的雪,將所有的香氣鎖進烏衣紅曲中,蒸出瓊露,滴滴嬌艷。

琥珀墊著腳進來時,慕輕煙倚靠著床欄發呆。

“姑姑讓大廚房留了小姐平日里愛吃的菜,起來洗漱了就能擺飯。”琥珀將床邊垂掛的薄紗挽起,輕喚一聲:“珊瑚進來罷!”

隔了半晌,慕輕煙認命的將她抱起來送回到內室的大床上,拽了被子蓋住她,又把帷幔都放下來,挑著眉從窗口穿出,回水月山莊去了。

天色灰白,有雨欲來。

“我還真不怕她們不安生,日子過得太平順了些,總要找點子有趣的事兒不是?”癡玉從內室出來,身上已經換了一件細軟些的袍子。“嘖,和愿望相去甚遠,你要早幾年回來或許還有得辦法可想。”癡玉錯身而過,自己倒了一盞茶,“那些在閨閣中長大的女子,一點突出的個性也沒有,無趣得緊。”喝光了茶,將杯子隨手一擲穩穩的定在桌面上,身子一歪倒在榻上,閉眼假寐。

慕輕煙抱著那本花名冊在她身邊坐下,纖指一頁一頁的翻看著,不經意的問她,“是誰有此本事,灌得你醉了呢?”

癡玉聽她一句話直指祁殤,好奇的睜開一目,“你怎地就知是祁殤而不是別人?想來你也不止送了他一人才是!”

“你才是個沒良心的,我不是還送了你一壇來嗎?”慕輕煙斜了她一眼,“但不知你以何明目誆他捧了這酒來。”

癡玉將臉在慕輕煙的腿上蹭了蹭,嘿嘿的笑了兩聲便再沒動靜了。

癡玉的呼吸都帶著酒氣,經久不散。“你心可真黑,先時的桃花醉已是天價,如今這別離,萬金之數還難以嘗到……”

慕輕煙連眼皮都懶得翻上一翻,“從初春的豌豆到盛夏的薔薇,曇花也只在深秋開上半個時辰;你以為隆冬峰上的雪是好采的?再說那烏衣紅曲費了我多少心血呢?我又沒求著人買,費一整年的功夫總不過幾十壇,我還不舍得呢!”眼睛停在花名冊上,盯了一會又說,“你今日能喝到,那是因為大哥被他們誆騙了,不知這酒貴重,更不知是我送他的。”

癡玉出了屋子,繞過戲臺順著樓梯往樓上一搖三晃的拾階而上。待走到盡頭后又轉過那半截回廊,立刻穩下身子,推開眼前的房門進去。

“幾時回來的?”癡玉斜了慕輕煙一眼,將外袍脫下來隨意搭在椅背上,往內室走去。

慕輕煙手上抱著一本冊子翻看著,頭也不抬。“有意思,驚鴻里養的這些人可還安生否?”她調皮的笑著,抱著那冊本子往癡玉進去的地方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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