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在天井里。沿著正房的一側,蜿蜒到二樓。
剛剛踏上二樓走廊,一股濃厚的臭味就從洞開的房門飄了過來。
陳木枝心一沉,不由腳步滯緩。
“熏著你了吧,我老家伙是習慣了。”
秦方說得又黯然,又有些“你終究受不了”的意思。
陳木枝想笑一下表示無懼,還是心中忐忑,沒笑得出來。
但忐忑是因為牽掛秦宜年,而非害怕。她勇敢地向那間屋子走了過去。
屋子里一片黑暗,窗紙都拿墨汁給涂黑。只有洞口的大門照進光線來。那光柱,在離床鋪丈余處,戛然而止。
床鋪上有一團黑物,一見門口有人,發出“嗚嗚”的困獸一般的聲音。
陳木枝的心劇烈地跳動著。
她突然明白,這房門洞開,不是為了采光,而是需要散味。
“秦大哥?”她試探地喊了一聲。
床上突然安靜了,片刻,那“嗚嗚”的聲音又低低地起來。這回,卻像極了哭泣。
只聽這哭聲,陳木枝便已是心中大慟。
這就是秦宜年,床上那一團看不清楚樣子的黑物,就是秦宜年,錯不了,她記得他的聲音。
“秦大哥,我是木枝。”
她渾然忘卻了滿屋的惡臭,沖到了床邊。
借著門口的一點點光線,陳木枝終于看見了秦宜年的模樣。縱然她已經有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床上那團……若不是還有個腦袋,她真的很難稱之為“人”。
秦宜年曾經英俊又兇猛的臉龐,已經瘦到完全凹陷,只能隱約看出一點點昔日的影子。
而他從胸口往下,似乎被人生生截斷,又胡亂拼接,整個軀體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扭曲,透著鬼魅般的可怖。
腿卻只有一條。
另一條腿,似乎在被人截斷時,已不知所蹤。
也許是拼接時太隨意,秦宜年的身子穿不上衣服,用骯臟的布條包扎著,處處透出膿血的痕跡。
惡臭,便來自于此。
“呃……呃……”秦宜年的喉間發出奇怪的聲音。
“臭小子,想說什么?”秦方想俯下身去聽。
陳木枝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他是想喊我二小姐。”
“二小姐?”秦方這才反應過來,陳木枝竟然是個女孩子。
此刻,這個壞脾氣的糟老頭,終于對陳木枝生了敬意。
她居然不怕秦宜年的怪相,她居然不嫌棄秦宜年的骯臟與惡臭。
“秦大哥是在戰場上受的傷嗎?”
陳木枝知道秦宜年無法回答,抹了抹眼淚,抬頭問秦方。
“怎么不是。好好的人去東海,回來就成了兩截。偏還沒死……”
秦宜年那樣強壯,是陳遇安手下最勇猛的一員副將啊。他曾經被敵人一刀捅出了腸子,大吼一聲,塞回去繼續作戰。
他是九條命的戰神,數次重傷,又總是奇跡般地活下來。
他活得太頑強,連閻王爺都不敢收他。
“秦大哥命硬,秦大哥不會死的!”陳木枝大聲說著,卻也是說給秦宜年聽。
秦方嘆道:“可如今,他生不如死。朝廷發的撫恤金早用完了,我請了多少大夫,也就能到現在這模樣。”
陳木枝已從最初的震驚中冷靜下來。
她望見秦宜年眼神中流露出凄然與哀傷,他不能說話,可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秦大哥不該這樣了此殘生。”
陳木枝略一沉吟,對秦方道:“我想把秦大哥帶走。”
秦方一愣,兇惡的臉上,橫肉抖了一抖。可秦宜年卻激動起來,身子打著顫,用盡全力吼著。
“要……要……”
這回,他們都聽懂了。
秦宜年想走,他想活,他不愿意在這里等死!
“我不保證一定能治好你,若死馬當活馬醫,你可愿意?”
秦方突然道:“愿意,你把他帶走,想怎么治就怎么治,我都愿意。治死了,我老東西也絕不找二小姐麻煩!”
說著,他扭過頭,像是在尋找東西。陳木枝卻望見了他已是老淚縱橫。
秦宜年的手,不知何時,竟然已經伸向空中。
可因為身子扭曲,他的手伸向的是不知名的地方。
陳木枝頓時明白了,他是想伸向自己。
只是他已經找不到方向。
陳木枝一把握住秦宜年的手,瘦得只有骨頭的手。
“秦大哥,我會盡力。”
秦宜年的眼神中,居然透出了久違的溫柔。
天井里,魏蘭海仰頭望著樓上。先下樓的秦方已經跟他說了陳木枝的提議。
見陳木枝下樓,魏蘭海嚷上了:“喂,兇悍丫頭,要不要我給你喊個車啊?”
今天的魏蘭海真是有史以來最可愛的魏蘭海。
“那就有勞了!”
財大氣粗就是好,魏蘭海不僅喊來了車,還喊來兩個很臭的馬侍。讓他們上樓把秦宜年用布包好,送到馬車里。
馬侍反正也臭,和秦宜年彼此也不用嫌棄,干活干得很利索。
“謝謝魏家哥哥,現在覺得青妍姐姐嫁你不虧了。”陳木枝道。
“喲,何時虧過?我正當少年……”
“噗!”陳木枝笑出聲來。
二十四,好吧,你開心就好,少年就少年吧。
“小丫頭,膽子挺大。我還以為你看到秦宜年,會嚇得滾下樓。”
“我就當是魏家哥哥夸我吧。”陳木枝坦然接受。
“還是世子猜得準,他就說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叫我不要惹你,不然你會把我家黛絲給清蒸了。”
“噗!”陳木枝又忍不住笑了。
世子還會說這樣的玩笑話?
太意想不到了。
世子不是應該永遠溫文爾雅、風度翩翩、說最得體的話、做最得體的事么?
“喂,你不會真的……清蒸吧?”
“我紅燒!”
“呃……”
“魏家哥哥。”陳木枝卻話鋒一轉,不再理會“烹飪技術”,轉著眼珠問,“世子為何在要背后說人?”
魏蘭海奇道:“說你啊,又不是說別人,這有什么奇怪的?”
“我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你是木兮小姐的妹妹,好歹世子差點當你姐夫,關心一下小姨子也是應該的吧。”
關心。
這兩個字,聽著怎么就這么舒服呢?
陳木枝心里暖洋洋的。比這天井里的陽光還暖。
還是不要見到世子的好,見著了就心絞痛,見不著,只聽聽他的消息,才是溫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