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有一種見了鬼的感覺。
言之鑿鑿的,要被賦稅逼死的人,現在卻是膽大包天,指揮著人去護路。
這顯然,只能用靈異來解釋了。
可至現在……弘治皇帝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至少……整件事,還未清晰。
只是他心里隱隱覺得,事態,可能在偏離著許多人的想象,似乎……在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發展。
弘治皇帝不禁道:“方繼藩。”
“兒臣在。”方繼藩汗顏,士紳們膽子太大了,若是這些力量,是用來反對變法,一縣如此,一府,一省,兩京十三省呢?
這是不可想象的。
弘治皇帝凝視著方繼藩:“說說,怎么回事?”
方繼藩道:“陛下,兒臣不是早說了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從前朝廷和官府,不收稅,至少不收富商、士紳地稅,到手的稅賦,能有多少?哪怕是沉重的負擔,加在了赤民的身上,赤民們傾家蕩產,能收上來的稅賦,也只能勉強維持朝廷和官府應急的開支。”
“可現在,既將稅賦收了上來,有了銀子,就該用之于民了。從前官府連修個縣學,尚且需要士紳們募捐,可有了銀子,為何自己不修呢,為何,不修的更好呢?就如這道路這般,有了銀子,就可以開工,路不但要修好,而且還要給士紳百姓們用,兒臣預計過,以往那定興縣到新城往返,多則五六日,少則也要二三日,若是馬車,還帶著貨物,一旦遇到了泥濘天氣,就更可怕了,有時七八日,也未必能往返。可現在不一樣,道路修好,車馬疾馳,一日可往返,陛下……想想看,咱們京師,外城至內城往返,所需的時間……怕也未必比定興縣至新城少多少吧。”
“道路通了,這定興縣,豈不和京師的外城沒有分別。就如北通州一般,這北通州,從前是一文不名,卻因為通了運河,因而成了通衢之地,無數的貨物,需在那里轉運,這能帶來多大的財富啊。而道路比之運河更大的優勢在于,道路是人人可用,水路……卻需得有人有船,且官府還嚴禁私船,非官船、糧船,不得下水,為的,就是防范水路堵塞,糧船無法來去自如。”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
他皺眉:“士紳們從能中牟利”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何止是士紳,整個定興縣的士紳百姓,都可從中牟利,否則,單憑士紳,如何能迅速的集結這么多人,定是有不少的百姓,自發的維護自己的利益。陛下啊,定興縣是保定府,乃至于是整個北直隸,最窮的縣,人口稀少,土地貧瘠,在京師,一斤脫殼的米,價格已經到了十文一斤,可在定興縣,同樣的米,不過三四文而已,就這……還無人問津呢?”
弘治皇帝還是有些不明白:“從前他們為何不運來京師?”
方繼藩心里鄙視弘治皇帝,這是何不食肉糜啊:“道路難行,運輸之中,人力物力的成本太高了。何況,正因為道路難行,道上人煙稀少,官府反應的時間,也不及時,道上,甚至還有剪徑的強盜,中途有太多太多的變數,等這一斤米,運到了京師,十之八九,運輸和隱患的成本,可能就將所有的利潤,統統抵消了。現在不同,現在一日一夜,就可往返,且因為道路好,從前一輛車,運幾百斤米,就算是難得了,現在用新的馬車,配上這樣的道路,便是運輸上千斤,甚至幾千斤,都不在話下,這道路的通過速度快,陸路巡檢司,又可沿途隨時反應,打擊盜賊,如此一來,風險和運輸的成本,都降到了最低,商賈們這才發現了有利可圖。不只如此,陛下想想看,現在京師的地價這么貴,可謂是寸土寸金,不少的作坊,若是設在定興縣,從那兒生產,再用車馬半日時間,運輸到京師,這是多大的好處啊。”
“到時,定興縣有了稅銀,不但百業興旺,官府拿著稅銀,還可建更大規模的縣學,讓孩子們入學,還可以修筑更多的道路,與各地相連,甚至,還可以隨時,賑濟百姓,朝廷和官府,有了銀子,可以辦的事,就太多太多了。”
弘治皇帝不斷頷首點頭,這是一個全新的思路,他忍不住又問:“可是,這攤子鋪的太大了,花費只怕不小吧。”
方繼藩樂了:“陛下啊,變法的本意,不在于要搶奪被人的財富,也并非是,官府得了利,士紳們就要被逼得家破人亡。倘若如此,變法是行不通的,兒臣幾個門生,制定薪稅制時,兒臣一再提及這一點。”
弘治皇帝一臉無語:“你繼續說下去。”
方繼藩道:“新稅制的本意就在于,民富則國富,官府收取稅賦,是為了富民,以富民主旨……無論是朝廷還是官府,想要收取更多的稅賦,就必須得讓士紳和百姓們都富足起來,他們富足了,便要繳更多的稅。朝廷和官府,收益就更加驚人,方才有了動力,去修更多的道路,去建立更多的書院,去贍養老幼,甚至……輔助士紳和百姓,興農、興商,如此一來,那些士紳,還有那些富賈,哪怕是舍不得繳納如此重稅,卻也知,這些稅賦,最終會使自己得益。他們哪怕再不甘愿,最終,卻也無所怨恨。”
弘治皇帝腦海里,漸漸開始有了藍圖。
一種全新的概念,漸漸誕生:“你為何不早說?”
方繼藩苦笑:“兒臣其實提起過,不過陛下并不在意。”
“……”弘治皇帝不禁道:“這是你沒說明白。不過……畢竟,只是以定興縣嘗試,朕才由著你和你的幾個弟子,在那‘胡鬧’。”
他雖是說‘胡鬧’,不過對于定興縣,卻多了幾分期待,立即道:“現在定興縣亂成了一鍋粥,立即召百官,廷議,商討對策。”
弘治皇帝背著手,面上帶著幾分激動。
不是說好了,方老先生氣死了嗎?朕倒要看看,你們怎么說。
他忍不住笑起來:“你們兩個,也一道去。”
方繼藩和朱厚照對視一眼,朱厚照朝方繼藩擠眉弄眼。
方繼藩卻一副端莊大方的樣子,本都尉……已經升華了,現在是治世之臣,朱厚照,你這敗類,少給我使眼色,像什么樣子。
突如其來的廷議,讓百官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劉健等人,露出了幾分擔憂,他們聽說的消息是,定興縣可能出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暫時還沒有準確的消息。
吏部天官王鰲,正氣凜然,近來,越來越多的臣子,都表現出了對變法的不滿,雖然變法,不過是在區區的定興縣,可是……百官和士林的憂慮,卻已更加深重了。
王鰲不服氣,不服陛下為何就非要變法不可。
歷朝歷代,變法有幾個好下場的,那些士紳們,可是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啊,若是陛下失去了他們的支持,一場災禍,就在眼前。
天子是自己的弟子,做為帝師,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被天下人視為民賊。
他自認為,自己必須得有此責任感和擔當。
入殿之后。
弘治皇帝與太子、都尉三人前后入殿,弘治皇帝上了金鑾,升座,方繼藩和朱厚照二人笑呵呵的站著。
眾臣行禮,三呼萬歲。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牘上,肅容道:“定興縣出事了,此等大事,不容小覷,朝廷……必須拿出一個應對之策。”
果然,定興縣出事了。
此時,不少人開始躍躍欲試起來,這正是廢黜新法的最好時機。
“陛下。”王鰲當仁不讓,竟是親自出班:“官逼民反,歷來如此,老臣以為,百姓們若非是被苛政逼到了絕境,斷不會如此膽大包天,臣以為,當今之計,萬萬不可貿然彈壓,理應招撫。”
他率先給那些‘亂民’定個調子,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官府過份的緣故,這責任,不該是士紳百姓們來付,唯有如此,所有的矛頭,才可指向始作俑者。
王鰲一出班,許多人都激動起來:“臣附議,王公所言甚是,為何,其他諸縣太平無事,唯獨定興縣,卻是滋生了事端,陛下萬萬不可派兵彈壓,以免擴大事態,理應降下皇恩,滿足士紳百姓們的愿望,如此……則禍亂必除。”
“王公此乃謀國之言啊,陛下……士紳百姓們……苦啊,這些年來,天災頻繁,本就是民生凋零,士紳百姓,何故反焉。無外乎,就是天災與人禍而已。懇請陛下寬宏大量……”
“陛下……老臣……”
眾人七嘴八舌,竟是許多人激動的站了出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熱鬧非凡。
弘治皇帝一愣。
諸卿之言,真是深得朕心啊。
居然他們所想,難得的,和朕竟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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