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突然出現如此大案。
順天府自是迅速有了動作。
此后,廠衛也開始動作起來。
一時之間,竟是人心惶惶。
可真要細查,人們卻對此只能哭笑不得。
劉家刺殺齊國公,犯了欽案,而士紳們……此舉,更多的是盲從和泄憤。
他們不敢對齊國公如何,這齊國公是真的說殺人就殺人的主兒,而且現在位高權重,如日中天,誰敢招惹?
在想到祖產即將在他們手里毀于一旦,這等無力的憤怒,迅速的蔓延。
此時……一向老神在在在的士紳們,竟也變得激進和盲從起來。
于是……街坊之中,諸多繪聲繪色的陰謀論調便開始甚囂塵上。
次日,在大理寺。
這已是對劉輝文第七次的過審了。
對于劉輝文的審問,依舊成了三司最頭痛的事。
外頭的消息,每一日都在變。
可好在這廟堂上的大臣們,卻不太相信那些有鼻子有眼,關于合謀的傳言。
大抵……還是許多人同情劉輝文的。
且劉輝文每一次過審,所表現出來的風骨,都實是令人欽佩。
這不正是理想中的自己嗎?
于是乎,一面他們不喜劉輝文對自己各種譏諷,另一面,他們又覺得,劉輝文無論事情是否做的太過,可其心志,卻是好的。
在這般的矛盾之下,繼續的過審,更多的只是劉輝文發揮的時間。
劉輝文表現得更加的輕車熟路,到了大理寺的公堂,徑自坐下,自報了姓名,而后泰然的看著諸主審官。
可今日,主審官們卻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當然,劉輝文并不在意。
他很清楚,這些日子,三司會審的態度分明有了變化,這說明朝中有某些位高權重的大臣在保護自己。而在其他地方,定有許多人不希望自己死。
因而,他底氣更足。
甫一落座,不等主審官開口,便道:“荒謬!”
主審們面上大抵是……你又來了的表情。
劉輝文肅容道:“祖宗之制喪盡也。自弘治十五年起,朝廷的諸多國策,都是荒謬至極。下西洋,靡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帶回來的金銀,卻引發了物價齊漲,這對我大明,有什么好處?可是……這都是為了一己私利啊,需知下西洋所得的土地,大多分封給了似齊國公,以及諸宗室,這些……于百姓有何利耶?”
主審們默不作聲,今日難得的,他們都沒有打斷劉輝文。
劉輝文大義凜然道:“名為我大明,這是開疆拓土,可是花費了如此多的錢糧建造艦船,多少百姓妻離子散,骨肉分離,只為了齊國公和宗室們的封地,這萬里之遙的土地,要之……有何用?大明之患在于人心,在于教化,而非這些好大喜功之物。罪官自入獄以來,困于斗室之中,這些日子,念及這些年大明的變化,實是痛心疾首。”
“聽說那齊國公……竟是喪盡天良,四處認親,將那八竿子打不著的所謂親人,統統發配去黃金洲,又四次尋覓罪人,巧立名目,捉拿囚犯,以罪囚填其封國人口,這樣的做法,已是惹來了天怒人怨,多少人血淚斑斑。可是這滿朝文武,可有人直言嗎?為何會到今日這個地步啊。”
劉輝文說得很投入,說到這里,他甚至痛心疾首的捶打著自己的心口。
其實……劉輝文很清楚。
這是三司會審的欽案,陛下對這個案子,一定是格外的關注,既是會審,那么詢問的筆錄,一定會送入宮中去。
與其說劉輝文這些話是對著主審官們說的,倒不如說,劉輝文這是借著這會審,來向皇帝勸諫。
當然……直言勸諫,又有另一層更深的意思。
朝中只怕有不少人,希望看到這個局面。
有些話,他們不便說,也不敢說,卻借著劉輝文之口說出來。
可聽到此處,那主審官卻覺得尷尬,終于忍不住道:“好了,你不必再說了。”
劉輝文冷哼一聲,道“有何不敢說,此仗義之言,天下人不敢說,我為罪官,今不說是死,說也是死,今死大義,足慰平生。那黃金洲……”
“夠了!”另一個審判官亦是忍不住了,喝道:“你不要忘了,你是罪官。”
劉輝文中氣十足的道:“老夫沒有忘。”
三個主審相互對視了一眼。
這個家伙,比自己還兇啊。
于是,三人各自露出了意味深長之色,其中一人道:“來人,先將人犯押下去,一個時辰之后,再過堂審問。”
差役們聽罷,先押著劉輝文出了中堂,劉輝文卻是得意洋洋的樣子。
只是不知此時外頭如何了,想來……已有不少人開始暗中營救了吧。
這大明,終究還是要在乎清議的,哪怕是天子,也無法杜絕人的悠悠之口。
他回到了囚室,這囚室雖是簡陋,卻是干凈整潔,甚至是他的衣衫,都有專門的獄吏為他清洗。
而能為他安排下這一切的,劉輝文雖然不知是誰,卻知道一定是這朝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他不在乎是誰的關照,只做好自己便成了。
照舊,他坐下。
如往常一樣,一個老獄吏給他斟一盞茶來,劉輝文不喜這茶,太劣了,畢竟獄中條件有限,可手中茶盞抱在手里,卻不喝,他只是享受著這等抱茶沉思的感覺,就如他當初在國子監中那般,老神在在,風淡云輕。
老獄卒瞥了劉輝文一眼,卻是欲言又止。
劉輝文卻懶得理會他,他輕視這等小吏。
可老獄卒卻不忍走,想了想,道:“先生……”
“噢,這里不需你伺候了。”劉輝文淡淡道。
“先生,小人有一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劉輝文心里說,這獄卒,莫非是想要索要賄賂吧,哼,敲竹杠竟敢敲到老夫的頭上。
他板著臉,值得玩味的道:“不該說就別說。”
“昨日……昨日……”老獄卒頓了頓:“昨日,聽順天府那邊的人說……有人沖進了貴府……打死了人……”
“什么?”劉輝文一愣,氣得發抖:“這……這定又是那些……那些鼠輩,他們……好惡毒,順天府難道沒有結果嗎?”
“有,當日抓了不少讀書人和士紳去訊問……”
“什么,什么?”劉輝文心里咯噔一下,他凝視著這老獄卒,難以置信,隨即冷笑道:“這是誰教你說的?”
“這是真的……滿京師都知道了,昨日……發生了許多事,先是西山錢莊張榜,說是要拿出許多土地來,免租給百姓們耕種,這許多的百姓都拍手叫好,都說是善政。”
“此后,聽說不少讀書人和士紳跑去了西山陳情,等他們回來,便大怒,而后……”
老獄卒于心不忍,小心翼翼的看了劉輝文一眼:“聽人說,是有人指摘先生與齊國公沆瀣一氣,說著是先生與齊國公的陰謀……致使朝廷廢黜了科舉,奪取了讀書人的功名,使大量的土地,都落入了西山錢莊之手,現如今,齊國公一劍封喉……”
劉輝文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其實他也知道,這一次失敗的刺殺,大大的利好了方繼藩。
這一點,他是有所耳聞的。
可是當這老獄卒說,西山錢莊的土地要免租給百姓們耕種,他便知道……事情可能變得糟糕了。
從此之后,哪里還有讀書人和士紳的容身之地啊。
這狗東西……
若是如此……那么這些人憤怒就可以理解了。
可是為何……會針對于他?
他頓時沒了平日的從容淡定,心里亂成了一團,因為他隱隱覺得,這老吏說的可能是真的,就算是胡編亂造,也沒人敢編造的如此離譜啊,越離譜,恰恰越有可能。
他睜大眼睛,抱在手里的茶盞在顫抖,哐當的響,口里喃喃道:“就因為這個……”
“齊國公不是處處都在維護先生嗎,先是請陛下三司會審,此后……聽說他處處都在為劉家說話,說劉氏一門,雖是理念不合,卻也稱得上是滿門忠義了。”
劉輝文瞬間慘然,面無血色,他冷笑著大聲道:“胡說……胡說……”
他勉強站起來,頓覺得六神無主。
沉浮官場多年,他自是熟諳人心的。
早就知道,倘若一旦要傾家蕩產的人是他,他也會陷入焦灼和疑慮之中,倘若再有人從中挑撥幾句,那么……也難保不會……
此時,劉輝文連忙問道:“你說老夫府里死了人,死了何人?”
“說是死了一個少爺……”
劉輝文頓覺得天旋地轉,不禁凄厲的道:“這……這……吾兒啊……這是吾兒啊……”
獄卒又道:“不過……聽那主審說,上頭似乎有人想打招呼,這一次,劉家蒙難,遭了變故,他們希望從輕發落先生,最好……能讓先生釋放出去。”
釋放……
劉輝文又猛的打了個寒顫。
釋放了……然后去面對那些綸巾儒杉的衣冠禽獸嗎?
劉輝文心里越加慌亂,深知這等言論的傷害力,一旦這謠言四起,這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就算是釋放了他……劉氏一門,哪里還有立足之地?
他粗重的呼吸起來,猛地,眼睛猛張,大呼道:“我刺殺齊國公,乃萬死之罪,我請……我請求發配黃金洲,發配黃金洲去……劉氏一門,都要株連,我的親族上上下下,有千余口,都請去黃金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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