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內一室寂靜。
已是深秋時節,密室比外間更是冷上許多。可謝玙額頭上依舊滲出點點汗珠,萬芳站在一旁,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手里的陌劍緊緊抓在手中,為了減少許含的痛苦,斷箭的過程中,時間仿佛靜止。好在,那把陌劍并未讓他們失望,半刻鐘后,那箭被整齊砍斷。
接下來便是拔出刺入胸口的那支箭。
謝玙用紗布包好一小包冰塊,輕輕敷著她的傷口。
也不知道是扯到了傷口疼痛著還是夢到了什么,許含開始囈語。
聽到床上的人喃喃地念叨著什么,謝玙反而松了一口氣,他最擔心的是她失去意識,沒有反應,現在看來剛才喂她吃下去的護心丹還是有些效果。
萬芳想搭把手,瞧了一眼,卻發現無從下手,只得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待命。
謝玙將許含扶起,讓她微微俯身靠在自己身上,而后抬起頭吩咐道:“我喊拔的時候,你只管朝著這個方向拔出箭,切莫有一絲分心與停留。”
“是!”萬芳暗自吸了一口氣。
謝玙一手拿著包好的冰塊,一手按著許含的背部。那支箭剛剛出了個箭頭,萬芳伸手捏住的地方極小,好在他練武之人,手指上的力度并不比手臂上的力小。
“拔!”
一聲令下,所有人的心紛紛提了起來。
萬芳得令后,指尖發力,夾著那只箭頭緩緩朝著斜上方拔起。
原本囈語不止的許含小臉皺成一團,發出一串痛苦的呼聲,想要掙扎,被謝玙死死按住。
拔箭時的速度并不慢,可謝玙卻覺得無比漫長!
待最后的箭尾拔出,一道鮮血直噴而出,謝玙連忙將手中早已準備好的冰塊蓋了上去,再將上好的止血藥灑上,他兩手極為靈巧,飛快地把她后背的那道傷口包扎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謝玙頓覺渾身發冷,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身上衣衫都被汗給濕透了。
此時的許含已不再囈語,只是緊鎖眉頭,仿佛被夢魘困住不得脫身。
揮退所有人后,謝玙這才解開她胸前的衣襟,他雖精通醫術,目前為止卻只醫治過姜琦一人,而眼前這女人……是他醫治過的第二人,而且還是個女人。
好在這箭雖下手重,處理得卻很及時,剛剛又給她喂下護心丹,熬過今晚,應是不會再有生命危險。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起身讓萬芳進來。
“發信號,出護龍隊,我要今天的結果。”
萬芳毫不意外,連忙應聲退了下去。
今天的刺客明顯是沖著他去的,卻被許含擋去,而且那些黑衣人出手招招陰狠毒辣又配合有序進退有度,可見幕后之人非同一般。
密道外面,那些黑衣人一見謝玙一行人盡數藏起,下手更是又快又狠。
被留下來的暗衛以防守為主,一邊后退一邊護著謝玙避入密室。待他們藏起之后,那些暗衛才開始瘋狂撲殺黑衣人。
縱然雙方人力懸殊,但地上躺著的黑衣人的尸體依舊堆積如山。
許宅旁邊有一棟荒廢的宅子,那里最高處是一座結滿蛛網破舊不堪的閣樓。
此時的閣樓里正站著一個身材瘦削,腰別雙劍的勁裝女子,她臉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使得她陰戾的面目顯得更加猙獰殘暴。
“公主,現在我們該怎么辦?”隱在她身后的正是賴遠年,那個長相普通,扔人堆里也不會被人注意到的婦人。
“火。”那陰戾女子發生一道沙啞難聽的回應。
這個被賴遠年尊稱為“公主”的陰戾女子名叫薩拉,多年前,她曾帶兵與大焱對戰,她臉上的刀疤便是那場戰爭給她最深刻的回憶,而她那副天生好嗓,也因嘶吼而毀了聲帶,一出聲便是如刀刮墻那般刺耳尖銳。
賴遠年眼睛一亮:“公主英明!屬下這就去準備!”
“慢著。”薩拉瞇著眼看著那座小小的宅院,心下迅速盤算起來,“既有入口,那定然還有出口,他們不會笨到把出口開在院子里,定然會在宅子外頭,你派人到四處盯著,一有動靜立即放信號!”
“屬下遵命!”
許宅距潞州州衙比較遠,與鬧市區也有一段距離,但若用上了火,那勢必會引起州衙的注意,何況謝玙也定會想辦法通知其他人前來救援。
因此賴遠年速度極快,干柴、黑油、火把,很快密室入口處便集結起了一伙人。
“行動!”
打頭的黑衣人是個男子,身材矮小,卻極為魁梧。
剛才的暗衛有一半是慘死在他的手中,此時旁邊還有兩個暗衛被架在一左一右。她們的琵琶骨被兩把八釘耙死死釘著,身上的黑色錦衣嫣紅一片,連腳下的地都被染成了血紅。
“快說,密室入口在哪里!”
一個圓頭尖下巴的婦人擼起了衣袖,手里捏著一根帶著倒刺的長鞭,朝右邊的暗衛一甩,“啪”地一聲脆響,那長鞭頓時帶起一串碎肉。昏迷過去的暗衛被生生疼醒,發出一陣慘叫。
這樣的逼問已經持續了快半個時辰了。
謝玙身邊的暗衛都是他親自挑選親自訓練,一層層篩選下來,最終只得三十六人。剛才那一場打斗里,他已經折損十一名暗衛。
“呸!我就不信你骨頭就沒根軟的!”
那婦人將長鞭一把扔給身旁的侍衛,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只見她自腰間取出一把拳頭大小的鐵錘,其他人一看,頓時臉色一變。
只見她一邊陰笑著一邊拿著小鐵錘走近那名暗衛,“你知道這玩意兒在我們家鄉被稱作什么嗎?”
暗衛瞇著眼,木愣著一張臉,對她的話毫無反應。
“鬼見愁!”說罷,她陰森森地發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旁邊的侍衛亦是看熱鬧般附和出聲。那暗衛已是虛弱到了極致,此時強撐一口氣,朝著那婦人重重“呸”地一聲,吐出一口口水,吐完后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那婦人怔了一下:“你找死!”
隨后當即反應過來,拿著手中的小鐵錘猛地踏上前,朝著釘在她琵琶骨上的八釘耙錘了下去。
“嗡嗡嗡——”
一陣沉悶的聲音自八釘耙里傳出,而那個暗衛頓時被疼得臉色霎白,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覺得渾身如蟻啃,又麻又疼!
就在這時,準備點火的東西都已備齊,打頭那男子扭頭掃了一眼毫無進展的婦人,冷哼一聲,抬起一只手,沉聲下令:“點火!”
只見一名黑衣人舉著火把朝著已架上柴火的地方探去,那火遇著黑油霎時間蔓延開來,整個許宅頓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密室外,濃煙翻滾,密室里,謝玙正守著許含靜靜等待。
萬芳正垂著手擦拭著他的陌劍。
自姜琦登基后,護龍隊便擴招了人,從三十人擴至五百人。其中一百人留在皇宮,四百人被他帶出了宮,掩藏在他身旁。
玉哨一出,許宅四周的護龍隊頓時集結成隊,隊長是個掌柜打扮的女子,三十多歲,許宅出事,她早已收到消息,只是沒有玉哨,她不能出手。
如今玉哨聲響,再無顧忌!三百人,分三組,各有一名組長,片刻之間定好路線,命令一出,三百人霎時消失無蹤。
還守在密室入口的黑衣人根本沒有料到對方的救兵竟會那么快到來。
“公主有令,殺了謝玙,賞金萬兩!逃逸者,誅連九族!”那矮個男子一見護龍隊出現,登時大吼一聲,重金重罰之下,想退縮的人紛紛止住了步伐。
一時之間,喊殺聲充斥著整個許宅!
遠處,薩拉手成鷹爪,一捶捶入墻壁,頓時墻壁上出現一個深深的拳頭印。
“這些是什么人?!”
賴遠年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喃喃念道:“護、護龍隊!他們是護龍隊!”
薩拉眉頭一擰:“這些人就是他派去民間掩藏的坊丁?”
“正是!”賴遠年恨恨說道,“據線報,原本的坊丁不過百人,可這里面何止百人!”
“哼!你看你干的好事!”薩拉轉身朝她臉上壁頭便是一巴掌,“現在還不趕緊給我下去找線索,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謝玙的項上人頭!”
“屬下這就去!”賴遠年見薩拉生氣,雙眼通紅,連滾帶爬地轉身離去,朝正混戰一片的許宅奔去。
與此同時,謝玙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暗衛回來了。
雖然四周都有薩拉的人盯著,但這密室出口根本不在地面,而是在水底,所以盡管薩拉派出大量人手在四周盯著,他們也沒有找到密室的出口在哪里。
“殿下,護龍隊已出動,這是刺客密報。”
萬芳從那暗衛手中接過密報,遞給謝玙。
他拆開油紙,里面露出一張暗黃色的密報,打開密報,一目十行片刻看完后,鳳目一瞇:“果然是她!”
萬芳疑惑,暗想著到底什么人如此狠毒。
那名暗衛頭一低,說道:“殿下,護龍隊再有一柱香即可鏟除所有刺客,問是否活捉對方?”
“留她一口氣!”
“遵命!”
暗衛退去,密室恢復寂靜。
萬芳抱著陌劍靠在一旁墻柱上,眼睛掃過床上昏迷的人,心里暗暗念叨:今日糟女人受傷,他家殿下竟然連護龍隊都出動了,往后又要再安排人手,這一動又得折騰上許久。下了這么大的代價,希望這女人能爭口氣,早點活過來,可別再讓他家殿下操心了……
他的心思,謝玙自然不會理會,此時的他正一門心思地守著他口中的糟女人。
十年前,大焱國東北方向有個小國,名為宇。
宇國雖小,但里面卻有大量的黑油。這種黑油只要碰著了火,便極難澆滅,連水都不懼,除非燒到黑油燃盡,火勢自然滅了。
正因著這種特殊的黑油存在,先皇暉晟帝早就想將宇國收入囊中,和她一樣有此想法的還有焱國北邊的魯國國君單姣。
宇國國君為了保命,請求與焱國聯姻,以此求得依靠。
焱國上下紛紛出了個主意:將謝玙嫁到宇國,以此換得宇國的信任。聯姻后,宇國將每年上貢十萬斤黑油。如此交易,暉晟帝自是萬分滿意。
唯一不滿意的便是謝玙。
十五歲,正是身姿俊秀意氣風發的年紀。可在這大焱皇宮,他有自己需要守護的東西。
他,必須留下來!
想娶他?呵,那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一招挑撥離間,大焱、魯國還有宇國三國邊境狼煙四起。
宇國國君突然暴斃,死在了焱國使者手中。當時宇國太女當即派出薩拉帶兵壓境,陳兵焱國邊界,而焱國派出的正是許柳舟。
在那場戰爭上,薩拉中計,全軍覆沒,她臉的疤也是那場慘烈的戰爭留給她的印記。
魯國趁機攻打宇國國都,不出半個月便吞沒宇國大片疆土,薩拉也從高高在上的一國公主變成亡國奴。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謝玙而起。
待藏身于焱國的薩拉查出背后那只看不見的手時,滿腔怒火以燎原之勢瞬間吞沒她所有理智,立下血誓,此生不殺了謝玙以報國恥家恨,誓不為人!
她暗中與焱國官員勾結,挑起焱國與其他國家的戰火。
好在暉晟帝并非昏君,直到她駕崩也沒讓她得逞。
如今,謝玙就在她的眼前,就在這宅子里,薩拉如何肯放過他?
“公主,您還是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直追隨薩拉的嬤嬤一邊護著薩拉,一邊乞求著勸離她。
“不!”薩拉怒吼一聲,將手中的長槍掄起一圈,頓時破了護龍隊困住她的陣法。“本公主今日定要將那謝賊千刀萬剮!”
正在這時,火海中央突然出現一道淺色身影,只聽那身影遙遙傳出一個冷漠的聲音:“公主既有如此志氣,本宮再不出現倒顯得我大焱招待不周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薩拉渾身一震,而后猛地轉身,那滿含恨意的雙眼如同燃起了熊熊大火。
“謝玙!我要殺了你!”一聲尖叫,薩拉的身影如離弦之箭,迅疾地直奔他而去。
謝玙會出現,必是做了萬全之策。不等薩拉靠近,周圍的護龍隊便呈扇形團團將謝玙護在中間。
一陣風吹過,一道烏黑的液狀如雨般灑向還在激戰的黑衣刺客身上,那東西正是他們用來攻打許宅的黑油!
“啊!”慘叫聲隨著火勢從四面八方傳來。
薩拉怒不可遏,手中長槍直指謝玙:“阻險小人!我要殺了你!”
說著,又是一陣猛攻,此時萬芳陌劍已出,身子和劍宛如一道閃電迎著她沖了出去。
萬芳劍法走的本就是陰冷偏鋒,而薩拉的長槍雖快,卻不適合近身攻擊。兩相對決,薩拉被他堵得毫無還手之力。
刀劍交接聲越來越急,就在眾人眼花繚亂之際,薩拉長槍“啪”地一聲斷了,萬芳旋身一蹬,正中薩拉胸口。
“砰!”
薩拉如斷線風箏,重重摔下,護龍隊的人瞬間將她困住。
她氣血翻騰,張嘴便是一口鮮血噴出。
謝玙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臉上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只有冷漠如霜的無情。這樣的神情激怒了她,她曾經見過他,很多次地見過他。
可是無論哪次見他,無論他身處何種境地,他似乎總是一臉漠然。這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值得他關心的事嗎?
“謝玙,總有一天,你會用你的冷漠換來別人的無情!”她說著,一擦嘴角的血,仰頭大笑起來,“你知道嗎?越是接近你,我竟越是喜歡關注你!我真是瘋了!哈哈哈——”
謝玙緩步走上前,他低著頭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盡管被她追殺得狼狽不堪,可他身上的衣衫似乎一點都沒受影響,干凈得一塵不染。淡青色的外衫襯得他面冠如玉,身姿修長,俊逸挺拔,他一步步靠近,就像踩在蓮花之上,步步生輝。
薩拉看得著迷,竟忘了眼前這個人就是那個滅了她的國,毀了她的家園的罪魁禍首,那個她籌謀十年,每時每刻無不在想著如何殺之而后快的仇人!
許久之后,謝玙才蹲下身子,迎上她那帶著點癡帶著點恨的眼睛,語氣極淡地吐出一句話。
“你千不該萬不該,動了我的人。”
薩拉一愣,想到那個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傻傻地笑了起來:“你是說許柳舟的女兒嗎?哈哈哈——她死了沒?死了吧!如果她沒死,我怎么能瞑目呢!”
萬芳眉頭一皺,踏前一步,冷哼一聲:“你要死就死,還扯別人!”
“看來是沒死了,怎么樣?心痛的感覺好受嗎?爽嗎?哈哈哈——謝玙,我告訴你,十年前的我比現在的你痛上萬分!你怎么還!我三萬將士你怎么還!我十萬宇國百姓你怎么還!都是你!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說著,薩拉奮力掙扎著想沖起來掐住謝玙的脖子,然而卻連他的一塊衣袂也沒摸著。
此時的她已失了心智,滿眼通紅,眼里心里都是那個毀了她家園滅了她國家的男人。
“把她押下去,做成尸片,掛在潞州城墻示眾!”
“是!”
萬芳心下一震,尸片!
將人身上的血液全部放干,再將人架到火上烤,慢慢地等血流干、身子烤干,直到將人活生生地熬死,成為尸片。
焱國上下早已廢除了這種刑法,但皇宮里那些下作后君們依舊會偷偷地用這方法處罰不懂規矩的人。
他家殿下現在要將薩拉做成尸片!
他現在有些同情那個掙扎不止的薩拉了,不過誰讓她惹誰不好,就惹他家殿下呢!
他望了眼已走遠的殿下,加快了腳步追了上去。
不用猜,此時的他定是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那個牽動他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