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歲將宴

三十五

天亮以后屋外積了厚厚一層白雪,顧海與蘇子的屋子靠近大門,故而二人一早便被踩在雪上的咯吱聲鬧醒了。蘇子迷迷糊糊向窗外看去,原來是他的父親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屋外鏟雪。因蘇意是名游醫,大多時候都并不在家中,上回寒衣節蘇子便沒有見到他,于是這會兒蘇子興奮地跳下床,只披了件薄衫便沖出門去,猛地撲到了父親的身上。

顧海聽見動靜同樣跟著向窗外看去,穿著粗布衣衫的中年男子被蘇子撲得一屁股摔進了雪地里也并不氣惱,他一手撐著差點倒在地上的身體,又騰出一只手來溫柔地揉了揉被蘇子睡得有些亂的長發,接著似是說了什么讓蘇子特別開心的事。

只見蘇子利落地起身,又伸手拉了一把蘇意,后者將二人衣上的雪拍干凈便與蘇子一道進了門。顧海趕忙起床整理了一番衣衫,接著從簾后蹦出來對蘇意說了聲:“蘇伯伯好!”

許是自蘇子去了昆侖之后頭一次見到,因此并沒有聽他提起過顧海,蘇意先是稍愣了愣,接著又掛起之前和藹的笑臉,道:“你是蘇子的同學吧,蘇子在昆侖受你照顧了。”他說著示意顧海一道坐下,又將佩囊取了下來。

那佩囊看起來沉甸甸的,似是放了什么大物件在里面,顧海與蘇子好奇地看著蘇意將其解開,接著竟從里面取出了一臺膠卷相機。已至中年的男人此刻在顧海面前卻笑得有些羞澀,他在看見顧海那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時便已猜到對方自俗世而來,于是蘇意開口說道:“這個在你們俗世應當很常見吧。”他將相機遞到蘇子面前,后者滿臉顯而易見的驚喜表情,直白的表達了對這個禮物的喜歡。

“我在游醫途中偶然見了這個,想著蘇子最喜歡這些,于是便上山采藥去換了來,因而沒能在寒衣節時回來,好在沒有耽擱太久,還能趕上臘八。”蘇意說罷又看著對相機愛不釋手的蘇子笑了笑。因是臺膠卷機,家里又沒有暗房,故而蘇子并沒有打開來看,只是把玩了一會兒便將它放到了墻角的書架上。

午后的昆侖域又下起了小雪,而江氏主宅中卻正落著綿綿春雨。江行闕在草坪上慢悠悠走著,身邊的景色每十步便變換一回,她美其名曰是在溫習,實則不過是閑得無聊自娛自樂罷了,若是她想,別說十步一景,就是一步十景都能夠做到。

江行歌從回廊處拐出來的時候江行闕恰巧走到第十步,就在足間觸到地面的瞬間,那些原本還是郁郁蔥蔥的草木頓時變得枯黃,滿庭楊柳也在一陣秋風之后變成了紅葉,她像是拿著根魔杖似的揮了揮手中早在來到這里之前就從梅園折的灑金梅,口中吟道:“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

許是想到了什么,江行闕念完最后一字便停下了腳步,她先是站在原地用視線慢慢掃過面前那滿庭的楓葉,接著像是看不夠似的緩緩轉身。恰好轉到面對著江行歌時,便又是一個十步,大雪在一瞬間掩沒了一切,腳下那原本被踩的脆響的枯葉也被皚皚白雪覆蓋,江行闕在看見江行歌的那刻便又換上了一副笑臉,蹦蹦跳跳地向他走去,卻最終停在了第九步的位置。

“你來這里干什么呀,看我有沒有偷懶嗎?”江行闕隔著紛揚大雪問到。她看不清江行歌的表情,而江行歌亦無法分辨風雪之下江行闕到底是怎么樣的神色,他并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用他一貫冷漠且疏離的語氣反問到:“你捅的簍子解決好了嗎?”

大約是還在為怎樣取回白芷已經丟了的魂魄而煩惱,江行闕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回家之前我就把它封印好了!”

聽到對方肯定的回答,江行歌卻仍像是放不下心一般:“你確定沒人破得了封印了嗎?”

江行闕聞言覺得對方大抵是不相信自己的實力,于是有些不高興地從地上團起一個雪球朝江行歌丟了過去:“陣是我教的,符是我煉的,印是我結的,我還反復回去檢查了不下十次,怎么可能有問題。”她見江行歌伸手輕而易舉的接住了雪球,于是又補充道:“哼,只要你不去破陣就好!”

也不知是自己多慮了,還是真有什么地方不對,江行歌心底總覺得此事不會就這么簡單地過去,他思索良久卻也終是沒有想到什么線索,于是轉身便準備離開。庭中的少女卻在此時又將什么向他丟了過來,這回江行歌并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讓其懸停在了自己的面前,那是一個獨角獸的玩偶,甚至還掛著個標簽。江行歌雖有些嫌棄地說了句幼稚,到底還是把它接了下來。就在他即將轉入回廊的另一側時,江行闕再度開口喊到:“你不給我新年禮物嗎?這可是我偷溜去俗世買回來的。”

“還有大半個月才到新年。”江行歌沉悶地答道。

“可是按俗世的日子算,今日就已經是新年了!”見江行闕似是不依不饒的樣子,江行歌只好又回過身答道:“想要什么自己施法變一個出來不就好了嗎,還是你想去什么地方,要我幫你列個陣?”

江行闕似是仍舊不滿意的樣子,她干脆結印閉了陣,那大到能迷住視線的風雪便霎時變成了與庭外一樣的細雨,她走到江行歌的面前,揚起頭用那雙好看的眼睛希冀地看著對方:“那些都是假的,一揮手就沒了,我想要一個禮物,一個新年禮物!”

面前的少年并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著低頭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情愫,末了終是沒有說什么便轉身離開了。

江行闕看著那個逐漸遠去的背影,并沒有想要再追上去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喃喃到:“我是昆侖江氏的大小姐,江氏未來的家主,不該成日游手好閑,不該想著俗世里那些玩物。你想說這些,不是嗎?”

綿綿春雨一絲絲落在江行闕的發間,可卻并未將她沾濕半點,她伸手去接,那些雨點便在手心里匯成了小小一捧,只消隨手一灑便將回廊的地磚打濕了一片。她又接了一小捧雨水,然后漠然地走向回廊盡頭,最后駐足在一個符文前,將它們盡數灑了上去。

符文被地磚打濕后的紋樣斷開,回廊外的滿庭春意頓時便被冬日的凜凜寒風吹散,江行闕看著那道逐漸隱去的符文,輕輕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都是假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