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天陰欲雪,姚尚書悄悄去郊外斂葬了那人的尸身,皇帝本來下令拋尸荒野的,但最后卻不再理會了,算是留了一點體面。
監察御史范虎在家里熱了一壺酒,等著姚尚書歸來。
外面的天色越發陰沉了,范虎心里也越發的不自在。
姬妾拿了小菜來,勸他吃兩口,也被他打發了。
一會兒,夫人端了一碟子小米糕進來。
“老爺,好歹吃兩口,保重身子。”
范虎依然擺擺手,“吃不下,這個時候,哪有心情吃東西。”
夫人還要勸,他攔住了話頭,本不欲說什么,但似乎心里堵著難受,還是嘟囔了一句。
“也不知他在那邊是如何跟先帝交待的,怕是我們一眾老臣都被埋怨了。”
“老爺何必說這樣的話,一朝天子一朝臣,真要忠烈就追隨他去地下呀。
安烈帝時,也沒少給你白眼,這會子裝忠臣呢。”夫人倒是不依不饒,仿佛看不上范虎的迂氣。
范虎想分辨兩句,又覺得跟夫人說不清,不耐煩的擺擺手,“你就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把那小米糕吃了,餓壞了身子,又得一家人跟著忙亂。”夫人見他點了頭,又叮囑了兩句,這才出去了。
范虎看著那盤小米糕,就有點哽咽,也不知那人的墳前,有沒有供上吃食?
天氣這般冷,他在地下躺著,不知該有多冷啊……
但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挽回,他忽然拿起那碟小米糕,在嘴巴里狠狠的咬著,仿佛咬著咬著,就把一腔子怨憤發泄了出來。
酉時初刻,姚尚書披著一身冷意,回來了。
范虎立即請姚尚書進暖閣里坐下,立即有乖覺的小廝上來把姚尚書的外衣脫下來,在炭火邊的架子上烤著去了。
剛坐定,范虎就探過身子去,忍不住問道:“都妥當了”
姚尚書點點頭,輕輕道:“都妥當了。只是,委屈了。”
“是,委屈了呢,可是這世上,誰不委屈?老姚,你也想開點。”
黃昏時,雪簌簌的落下來,紛紛揚揚、灑滿天地。
很快,到處就裝裹上了一層銀白,說不出的肅穆和冷清。
仿佛老天也懂得兩個人的心事,用這場大雪來給二人悲傷的心事來做注解。
兩個人對著書齋的孤窗,聽著窗外的寒雪,看著案上插瓶的臘梅,眼淚就開始模糊了眼眶。
就這樣喝了幾盞悶酒,似乎忠君愛國的心也得到了疏解,這個時候彼此的陪伴更是堅定了同僚的情意。
放下酒杯,姚尚書默默地告辭。
這一日的左相府,也是烏云密布。
左相一個人呆在書房里,任誰求見也不出來。
書童已經送了三次晚飯,都被叫回了。
一邊夫人讓送,一邊老爺要叫回,真真的為難。
最后還是夫人親自捧了一盞燕窩粥過來,好說歹說,左相算是喝了兩口。
有了氣力,才撐著說了一席話。
似乎不說就永遠堵在心里,會堵住了奇經八脈,會堵住呼吸的那條通路,會讓自己的良心永遠作痛。
夫人見他未說話,先咳喘了,數年夫妻之情,如今竟是眼瞅著夫君露出那要下世的光景來,便有些哽咽。
女兒不知所蹤,是橫亙在夫妻間一根難消的刺。
但事到如今,也只有二人互相扶持了。
許霆亨露出難得的溫柔神情來,看著妻子頭發白了大半。
不過是一年多時間,紅顏不再,不是不傷感的。
“夫人,這些年你辛苦了。”
“說這些做什么,倒惹得人眼酸。
皇帝對我們許家還是不錯的,曼殊雖然走了,他也沒有再立皇后,你的左相的位置也是穩穩的。
如今,你養好身體才是第一要務。
殊,總能慢慢尋回來的。”
“做父母的,哪有不知道兒女的。
她的道心那樣堅韌,是我們迫她嫁人,才有了這些事。
作為父親,我對不住她。
但我也不是為著自己,是為了天下士子啊。”
“我懂的,我懂的,不然也不會不顧一切嫁給你,就是知道你是一個有抱負的人。
別人都說你高中狀元才有今日,可我知道,你對社稷百姓做了多少事。”
“我能做什么,不過是提高點讀書人的地位罷了,他們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能有個報國的機會。
我讓科舉常態化,定期舉行,讓中舉的士子有美官做,也不枉他們讀那些圣賢書。
就是今上,他也并不看重讀書人,不過是權宜之計。
但就為這點承諾,我不得不說那些違心話。我對不住四皇子,對不住安烈帝啊。”
一番話說出來,他仿佛耗盡了力氣,猛烈的咳起來,他用手去擋,可還是有點點腥紅濺出來,夫人看著心就涼了大半,忙叫書童喚了大夫來看。
折騰了半宿,后半夜才漸漸睡去。
夫人不放心,請了大夫來問,只回說:“左相大人這是傷了肺氣,不打緊,只要安心調養,便保無虞。
切忌多思多慮,不然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夫人說:“夜深了,先生就不要回去了,在府上侯著吧,等老爺能下床了再回去。
我一會吩咐管家去給你家里捎個信兒。”
夫人又去帳前,守了一刻,見夫君睡踏實了,便選了一個安分的姬妾綠柳守著,自己回去休息。
躺在床上,她卻益發清醒起來,女兒失蹤一年多了,從來沒有音信,雖然說母女連心,但她這一次卻沒有半分感應。
以前女兒在青城山時,她可是時時關切著,就連她道行的每次精進,她也能感同身受。
畢竟,有過修煉的功底還是不一樣的。
當年為了情愛,走進紅塵,真不知是否值得?
容不得多想,那邊已經傳來綠柳悲切的呼聲。
趕過去一瞧,原來是老爺又吐血了,綠柳嚇的花容失色,拉著夫人的衣袖哭泣不止。
又是請大夫,又是煎藥,天就漸漸亮了。
“夫人,夫人,您快去歇歇吧。”
綠柳殷勤的伺候起夫人來,這之前可是沒有的。
果然大家都看出來老爺的身子骨怕是不行了。以后這家里可就是夫人做主了,不會看眉高眼低,可怎么行呢。
夫人走出房間的時候,外面下了一夜的雪開始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