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賜酒的內侍是貴妃身邊的,這次東巡也在隨行隊伍中。
冬月十四夜,內侍匆匆離隊回京。
冬月十四夜,是貴妃侍寢。
這就是陸淑妃所知道的全部。
高貴妃沒那個膽子擅自賜毒,毒應該是皇帝給的。
至于那一夜皇帝為什么賜毒,是不是貴妃說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而賜毒的原因,任誰都只能想到一個。
那就是上洛公主。
“先生……這件事,有公道嗎?”池棠輕聲問道。
陸子衿扯了扯嘴角,道:“雖然為師不想承認,但這世上,確實并非所有的事都有公道。”
“先生也放棄了?”
陸子衿笑了笑,道:“你看這件事,就是皇帝賜死了一個平民女子,人也死了,死透了,你覺得還能如何?讓皇帝給她賠命?”
池棠怔怔不語。
“別說賠命,就是賠禮都不可能!”陸子衿道,“往大了鬧,讓你爹站出來,齊國公站出來,我也可以站出來,御史、宰相,通通站出來,甚至把太子拉出來,最后鬧得皇帝惱羞成怒,交出一個七八品的小內侍了事,最多最多,再把上洛公主和高貴妃訓斥一頓,回頭皇帝還覺得委屈了她們母女,更恨上你們這些鬧事的人,至于周儀,這輩子也就毀了。”
“為了公道,可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但若是傷敵一千,自損八千,那這條路,真的不合適。”陸子衿嘆道。
池棠啞聲道:“先生,如果當年……齊國公夫人沒有碰巧路過,我阿娘遭了李姝的毒手,是不是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陸子衿笑了笑,道:“只能說你娘還是幸運的,李姝這個身份還能拉得下來,但若是換成鳳翔公主,那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池棠錯愕看她,為什么突然提到鳳翔公主?
陸子衿又笑了笑,沒有解釋,轉身進了書房。
池棠跟到門口,卻見她提筆開始寫字,細看,寫的不過尋常字帖。
池棠怔怔看了一會兒,問道:“那這件事,就這樣了?”這讓人怎么甘心?
陸子衿語氣平靜道:“真相就是這樣了,周儀想為妻兒報仇,除非殺了皇帝。”
池棠嚇得腿都軟了:“先、先生你別亂、亂說……”
陸子衿抬頭看了她一眼,莞爾一笑,道:“你應該也知道,我們陸氏深受皇恩,你道為師為何為東宮奔走?”
池棠遲疑搖頭。
但是在她心里,覺得太子殿下這樣好的儲君,有人投奔效命也很正常,不知道先生為何有此一問?
“我們陸氏,如我父親那樣,只需按部就班,新君即位,也不會虧待我們,只是我不甘心——”
她垂眸沉默片刻,還是放下了筆。
“當今剛即位時,貶殺了不少先帝子女,時任御史大夫的顧公直言相諫,被仗殺于太極殿前;”
“為了震懾群臣,顧公的尸首從太極殿前一路拉出承天門,沿著朱雀大街,一直拉出明德門——”
“先生別說了……”池棠虛弱地阻止。
陸子衿淡淡一笑,道:“當時我也看到了,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是我,該不該諫?想不想死?”
池棠抬頭看她,她想出來了嗎?
陸子衿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容深了幾許,道:“后來有個人告訴我,該諫就諫,如果不想死,就換一個不殺人的皇帝。”
池棠倒抽一口冷氣:“那人是誰?怎么說這種話?”
這不是、這不是要造反嗎?
陸子衿沒有回答,笑著繼續說道:“這世道,有一個人,是始終凌駕于公道之上的,我陸子衿,甘愿做一個忘恩負義之徒,惟愿那一個人,也能守這世間之公道。”
池棠怔怔道:“太子殿下不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
陸子衿含笑點頭:“你也是個好孩子,有你輔佐太子,為師深感欣慰。”
池棠驀地紅了臉。
她還是第一次被先生夸呢……原來先生這樣看好她嗎?
走了一下神,就發現陸先生又低頭寫字了。
這……似乎是話說完了的意思?
所以這件事,只能這樣了嗎?
池棠癡癡地站了一會兒,見陸子衿不理她,只好訕訕道別。
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道:“陛下這樣做,難道還想把上洛公主嫁給周師兄嗎?”
周師兄恐怕連掐死上洛公主的心都有了吧?
陸子衿頭也不抬地說:“你誤會了,公主大婚,那不叫嫁,那叫尚公主。”
婚姻,結兩姓之好。
只有最頂級的門閥,才會被稱作與皇家結姻。
如周儀這樣的出身,有什么資格與皇族結兩姓之好?
想明白了,只是讓人更難受。
池棠渾渾噩噩出了陸家,吩咐了一聲“回家”后,便上了車,懨懨地靠在窗邊,一動不動。
入春后,車簾換了輕薄略透的紗簾,時不時晃起,送來車窗外的明媚春光。
池棠卻一點看的心思都沒有。
橙子看著有些心疼,特意打起車簾,同她說著外面的景致:“姑娘你看,橋頭有人在演皮影戲……那兩個孩子怎么打起來了……樹上有只鳥窩……”
池棠沒精打采地附和著,看也沒看幾眼。
橙子暗嘆一聲,忽然遠遠瞥見一家鋪子,忙道:“快到吳記了,要不要買點梅花糕回去吃?”
池棠不忍拂她好意,便點了點頭。
馬車停在鋪子門口,趕車的莫三下去買梅花糕。
池棠百無聊賴地朝另一邊的車窗外望出去。
桃紅柳綠,鳥語鶯啼,路邊的少女輕盈飄逸。
正是踏青的好時候。
薛箏好像給她下了帖子出城游玩,但她無心理會,擱著也還沒答復。
回去寫封信回絕了吧,實在沒心情……
還是派個人跑一趟說清楚些呢?
正琢磨著這件事時,眼前過去了一輛馬車。
池棠起初也沒留意,等到馬車過去一會兒了,才猛然回過神來,一把沖到對面窗邊,伸出腦袋去看。
那輛馬車走得不慢,這么一會兒,就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被車馬行人遮去了大半,只影影綽綽露出一角。
“姑娘看到什么了?”橙子不解地問。
池棠聽到莫三回來的聲音,立即吩咐道:“跟上前面那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