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京城長安侯府。
闊大府邸中,居中的榮萱院里,長安侯李明水的母親陳老夫人臉色陰沉,慢慢抿了半杯茶,吩咐小丫頭,“請夫人過來一趟。”
長安侯夫人張氏過來的很快。
陳老夫人見她進來,揮手屏退屋里的丫頭婆子,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
“那年,在榮安城……”
聽到榮安城三個字,張夫人臉色變了。
“唉,”陳老夫人低低嘆了口氣,拍了拍張夫人的手,“她已經死了,留下了一個女兒。安哥兒他爹,還有我,都是才知道這事兒。
就是大前天,安哥兒他爹下朝回來的路上,有人攔住他,遞了信兒,人就在善縣。
我知道后,立刻打發人趕去善縣,殺了她。”
張夫人張了張嘴,沒等她說話,陳老夫人看著她道:“不全是為了你,她留下的孩子,雖說是個女孩兒,還是死了比活著好,對安哥兒他爹,對咱們李家,都是死了最好。”
張夫人低低嗯了一聲。
“前天早上,我照常打發人去接她,讓老錢去的,我原本想著,接一具尸體回來,到城外讓安哥兒他爹去看一眼,找個地方埋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要是這樣,這事,我不打算再告訴你。可是,剛剛老錢打發人來報信,說是,人已經接到了,活生生的。”
張夫人眼睛瞪大了。
“人是信得過的,跟了我幾十年的老人了,說是用被子悶死的,看著死透了才走的。”陳老夫人一臉苦笑,連聲長嘆,“你看看,這是個禍害!”
張夫人臉色發白。
“安哥兒他爹說,皇上已經知道了,讓先接回來。咱們這里,一時半會的……”陳老夫人的話頓住。
皇上已經知道了,又發了話,她們就不能再動手了。
“只能先接回來,委屈你了。”陳老夫人憐惜的看著兒媳婦。
第二天天剛亮,李苒就被敲門聲叫醒,剛坐起來,屋門被推開,兩個布衣婆子拿走床后的馬桶,換了只干凈的,接著又送進洗臉水和牙刷青鹽。
然后是早飯,一碗米汁,兩只小饅頭,一碟子香油拌芥菜絲,一碟子腌鵝肉,一塊腐乳。
李苒吃了飯,散著滿頭頭發,直接出門。
接她的三個仆婦,只把她一個光桿人帶走了,她們又什么都沒帶來。昨天晚上她和衣而睡,今天早上,屋里連把梳子都沒有,當然,有也沒用,她不會梳頭。
和昨天一樣,老黃家的站在車前,給她梳了和昨天一樣的發髻。
車子走的很快,太陽升到頭頂時,路上車馬行人,越來越多,遠遠的,已經能看到巍峨黑沉的一座巨大城池。
善縣離京城很近。
李苒緊挨車窗,專注的看著外面的車馬行人。
她最喜歡看人,沒有什么比人更有意思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前面傳來,由遠而近的很快。
李苒從車窗探頭出去。
車前車旁,車馬行人紛紛閃避。
前面,一大群人,鮮衣怒馬,迎面而來。
人馬沖到車前車旁,急急勒住。
“這輛車?”一個清亮的男聲問道。
李苒剛剛從車窗外縮回頭,前面車門就被咣的拉開,一個漂亮陽光的令人眼暈的年青男子探身進來,無視李苒直瞪著他的目光,仔仔細細的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邊笑,一邊縮身回去,和旁邊的年青男子笑道:“還真是象你父親。”
李苒多看了漂亮男子幾眼,才仰頭看向另外一個年青男子。
一眼看過去,她就知道錢嬤嬤看到她時,那句這位必定就是姑娘的必定,是怎么來的了。
眼前的年青男子,一看就是和她一套基因長出來的,眉眼鼻唇,一個味兒,只是男子十分健壯,不似她細瘦孱弱。
她這個血親也正打量著她,她從他眼里看到了厭惡、警惕、好奇,大約還有些煩惱,唯獨沒有友善。
“跟你說了,偏不信,看到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李苒那位血親移開目光,勒轉馬頭。
“好看還是挺好看的。”漂亮男子一邊笑一邊答著話,又看了李苒一眼,勒轉馬頭,縱馬而去。
車門被車夫重新關上,李苒一點點萎頓下去。
他們對她既不尊重,也不放在眼里。
現在,她已經可以確定,她拿到的,又是一把屎一樣的爛牌。
車子臨近城門,車窗被人從外面咣的放下來。
這是不許她再往外看了。
李苒坐在車里,聽著外面的聲音,由安靜而熱鬧,再由熱鬧到安靜。
又走了一個來小時,車子停下,車門打開,車門前已經放好了腳踏,李苒抱著她那半箱金頁子,下了車。
沒等李苒站穩,錢嬤嬤就催促道:“趕緊走吧。”
李苒抱著小箱子,跟在錢嬤嬤身后進了月洞門
錢嬤嬤腳步極快,李苒這具身體十分瘦弱,又抱著只沉重的箱子,連走帶跑,氣喘吁吁,完全顧不上觀察周圍的情形了。
足足走了將近半個小時,李苒走的頭暈眼花、喉嚨發甜,錢嬤嬤總算停下了,斜著李苒,交待了兩個字:“等著。”往前上了臺階。
李苒呼呼喘著粗氣,抖著手抹了把額頭的熱汗,仰頭看著眼前的白墻綠瓦。觸目所及,都透著富貴兩個字。
院門上,榮萱院三個字,氣勢昂然。
這么四平八穩,有榮有萱的院名,只能是一家之主的地盤了,十有八九,是那位老夫人。
“進來吧。”一個婆子從院門里喊了句。
李苒喘著粗氣,上了臺階。
她很想心平氣和的進去,可這氣息,不是她想平,就能平下來的。
院門兩邊,左右倒座房前面,是寬寬的游廊,中間的院子很大,疊著假山,種著花草,一道深溪從里面蜿蜒出來,水流很快,水里錦鯉亮閃。
沿著游廊又進了一道門。
這肯定就是所謂的垂花門了。
李苒站住,仰頭多看了幾眼層層疊疊、雕畫精美的斗拱和花板,以及門頭兩邊垂下來的足有七八層花瓣的垂蓮頭。
垂花門正中,放著架富貴花開繡屏。
李苒走近一步,伸頭過去,仔細看,還真是繡出來的,這紗質量真好,薄到透明,精細的看不到經緯線,真是好手藝。
繞過繡屏,迎面五間上房華美高大,正中的一扇門垂著厚重的深紫色團紋緞面簾子,簾子外面,垂手站著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
李苒走到簾子外,簾子從里往外掀開,一股子令人舒適的清新果香撲面而來。
“進來吧。”一個十八九歲的錦衣少女,臉上帶著笑,示意李苒。
李苒跨過又高又厚的門檻。
屋里非常寬敞,富貴逼人。
靠東邊一張塌上,半歪半坐著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塌前扶手椅上,坐著位四五十歲的婦人。除此之外,就是垂手侍立的丫頭婆子了。
老婦人和婦人都是面無表情,冷冷看著她。
李苒抱著她的小箱子,站在屋里,垂眼垂頭。
她不知道該做什么,她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一無所知。
“老夫人,侯爺來了。”門外傳來小丫頭脆聲稟報。
塌上的老夫人似有似無的哼了一聲,扶手椅上的婦人從李苒身上移開目光,看向百寶閣。
李苒往旁邊挪了挪,趁機轉了點兒身,看向門口。
一個高大壯碩,五十歲左右的華服男子進來,徑直走到塌前,欠身長揖,“阿娘。”
扶手椅上的婦人站起來,沖男子曲了曲膝,往旁邊半步,站到了扶手椅側后。
李苒抱著小箱子,默然看著。
這個男子,一看就是進城前她看到的那個年青男子的父親,應該也是她的父親,生物學父親,那位長安侯。
這兩個婦人,看來一個是他娘,另一個,肯定是他媳婦了。
“坐吧。”老夫人指了指那把扶手椅。
長安侯李明水坐下,這才看向李苒,目光落在李苒懷里的小箱子上,眼神驟利,臉色變了,“這箱子,里面是金頁子?”
“是。”李苒答的干脆利落。
很明顯,他認得這箱子,也許這箱子是他的,金子也是他的。
“用了?”長安侯喉嚨發緊。
“還有一半。”李苒沒有正面回答,她不知道這箱子里原來有多少金頁子,也就不知道用沒用。
老夫人的臉色更加陰沉了,端起杯子垂眼喝茶。
站在長安侯李明水背后的婦人抿著嘴唇,目無焦距的看著屋角。
長安侯喉結滾動,好一會兒,才看向老夫人,欠身道:“她娘沒給她起名,也沒告訴她她的身世,阿娘替她起個名吧。”
“我有名字。”李苒立刻接話道。
“誰給你起的名?”長安侯很是意外。
“我自己,我叫苒,苒苒齊芳草。”李苒迎著長安侯的目光。
“那字呢?”長安侯說不出什么神情,接著問道。
李苒一個怔神,是了,名和字是兩回事。
“字也是苒。”李苒打了個馬虎眼。
“她既然給自己起了名了,就叫苒吧。”老夫人看著李苒,目光冷冷。
“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嗎?”長安侯呆了片刻,又問道。
李苒搖頭。
那位生母連個名都沒給她起,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太正常了。
“你今年十七,生在十月初九,寅末,你姓李,是我的女兒。這是你太婆,這是你母親。我們剛剛知道……”長安侯喉嚨微哽,“我還有個女兒。”
長安侯李明水看著李苒。李苒在他眼里,看到了濃濃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