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娥直到臨近申末才回來,從后院直接進了正院上房,和李苒拱了拱手,先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
“渴壞了。”
周娥交待了句,連喝了兩三杯茶,痛快的呼了口氣,這才坐到榻前扶手椅上,沒開口先嘖嘖有聲。
“真是開了眼了,桃濃那句說得對,一窩子畜生。”
“嗯?”
李苒坐直了上身,吳嫂子沒能脫身出來嗎?
“吳嫂子沒事。唉,也不能說沒事,那件事應該沒事了,可后頭……唉,真是畜生啊!”
周娥一下接一下拍著大腿。
“我從頭說,今天看了一天熱鬧。”
周娥欠身起來,伸頭湊到李苒面前,壓低聲音道:“一天都沒看到那個老頭,還有那倆漢子,咳,說正事兒。”
周娥坐回去。
“是里正報的官,我不是回來了一趟么,再到府衙,說是已經查明了。
是這么說的:白老頭喝多了酒,從樓梯上摔下來,好巧不巧,一頭撞在旁邊放著的大硬木砧板上,那砧板多硬呢,這頭就崩了。
吳嫂子呢,膽子小,就嚇暈過去了,說是里正一碗涼水把她潑醒的,醒了之后,嚇的只會哭。
白家那倆小畜生,聽說他們爹死了,頭一件事,先往他們爹屋里沖進去找銀子,說他爹藏了好幾大箱銀子,還真有不少。
說是,把腳店和后面那個小院,各個門都鎖了,都是兩把鎖,白老大一把,白老二一把,嘖!呸!”
周娥又長嘆了口氣,接著道:
“白老頭這死,自己把自己摔死了,當時就定了案,買了口薄皮棺材,那兄弟倆說,人死如燈滅,他們爹是個豁達的,早就說過,等以后一蹬腿死了,一把火燒了最好,就是要用棺材,也一定要用個最便宜的。
白老頭死這事兒,就是幾句話,就料理了結了,快得很,后頭吵吵,都是因為那間腳店,還有吳嫂子。
白老大和白老二,異口同聲,說吳嫂子是他們白家的奴兒,買來就是放在腳店做廚娘,順便侍候他們老子爹的。
這么不要臉的,就是這京城,也不多見。
里正說吳嫂子不是奴兒,是白老頭的繼妻,又找了當年的媒人。
這兄弟倆就改了口,說他們爹的死,是因為吳嫂子侍候不周,嚎叫著要官府治吳嫂子一個侍候不周致死的罪,最好發賣掉。
唉,真是一對兒畜生。”
“后來呢?”
李苒蹙眉問道。
“后來,該吃飯了,就先散了。”
周娥看著李苒,片刻,頭又往前湊,“那個,桃濃說晚上請你吃飯,她把晚上那一場推了。”
“是有事吧?”李苒瞄著周娥。
“桃濃那意思,這事最好跟你商量商量,我覺得也是,多一個人,總歸能想的周到些。”周娥一臉笑。
“嗯,走吧。”李苒站起來。
周娥也站起來,兩人一起出了翠微居,直奔清風樓。
桃濃正在清風樓雅間里轉圈,見周娥先進來,掀簾子讓進李苒,長長吐了口氣。
“坐坐坐,咱們先吃飯。”桃濃陪著一臉笑,客氣極了。
李苒坐下,看著桃濃招呼一聲,幾個焌糟很快擺了滿桌子的菜,從桃濃看到周娥,沒說話,給自己盛了半碗湯,抿了口。
“我沒有食不語的規矩,瞧著,這是沖我來的,說吧。”李苒說了句,接著抿湯。
“我就說她聰明得很,你說吧。”周娥示意桃濃。
“哪敢沖姑娘,實在是沒辦法,唉。”
桃濃連嘆了幾口氣,她是真愁。
“今天不是鬧了一天么,后來黃推官說,晚了,明天接著審,旁邊那個書辦,說讓吳嫂子留一留,要畫個押什么的。
等白家那倆畜生出去,那書辦就問吳嫂子,她有什么打算,說她一個婦道人家,又帶著個小閨女,不容易,他們推官是個心善的,說是讓吳嫂子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明天趕早過去,給他個回話。
吳嫂子就找了我,問我該怎么辦,我跟周將軍商量了半天,想來想去,還是得請姑娘拿個主意。”
李苒凝神聽著,嗯了一聲。
這會兒叫她出來,只能是商量吳嫂子的事兒,這她想到了。
“我先說說這事兒的難處。就一條,她一個人立不起來。
白家是個虎狼窩,肯定沒法再呆下去了。她得從白家脫身出來。
白老頭已經死了,她要脫身,讓白家那倆畜生以后沒法再找她麻煩,要么改嫁,要么,我覺得白家倆畜生那話倒不錯,干脆讓他們把吳嫂子賣了,我說讓周將軍買下……”
“我買不了,沒地方放。”周娥立刻接了句。
“你買下好了,讓周將軍出錢。”李苒看著桃濃道。
“我倒是想,可我一個下九流,賤籍,我買下她們娘倆,吳嫂子倒無所謂,她那小閨女怎么辦?
良賤不通婚,她那小閨女就別想嫁人了,能找個良家做妾,都是大福氣了,這哪能行。”
李苒聽的連連眨眼,這個,她真沒想到,她真不知道!
“我沒法買,我也沒地方放。”李苒迎著桃濃殷切無比的目光,趕緊擺手,“要不,改嫁?”
“到哪兒找合適的人家?她都多大年紀了?又不能再生孩子了,又連死了兩個丈夫,還帶著個拖油瓶,再找,最多就是白老頭這樣的,有兒有女一大家子,她嫁過去做牛做馬,唉,那還不如死了呢。”
周娥一邊說一邊搖頭。
“她也不想再嫁了。”桃濃接過話兒,
“她這個人,逃到京城之前,一直是做奴兒的。從小兒,就是為了當奴兒養大的,她是個好奴兒,上好!你看看她這樣子,就是個得有個主子的。”
桃濃看著李苒,象推銷物件兒一般。
“不能立女戶么?你和周將軍,還有我,平時多照看些,真要淪落為奴,她那小閨女不是更慘?”
李苒不是很能理解桃濃這個思路。
“姑娘這話可真是……”桃濃一臉干笑。“您府上,別說象您三哥身邊小廝那樣的,就是一個粗使的奴兒,走在街上,都是昂首闊步,一般人可不敢惹。
有一個兩個,求了主子放出來自行嫁娶的,一般兩般的人家,都不敢上門去求,求也求不到。
姑娘可真是。”
“她說的沒錯,她什么都不懂。”周娥一邊聽一邊點頭,先點著桃濃和李苒說話,再點向李苒和桃濃說。
“還是你買下吧,再出點錢,讓她開家小飯鋪,都放在你名下。你能做生意吧?”
李苒看著周娥道。
“這辦法好!”
桃濃拍手贊成。
“我就說,姑娘不合適,姑娘這身份地步兒,動靜太大,再說,吳嫂子又……可不能算是吉利人兒,姑娘買下她,說起來都不好聽。
再說,姑娘是長安侯府姑娘,再怎么,也算是有一堆長輩的。
咱們不能給姑娘添亂。
還有,你煞氣重,滿京城,誰不怕你?她投到你門下,白家那倆畜生指定不敢再打主意騷擾她。
這樣最好!”
周娥牙痛般咧著嘴,好一會兒,勉強點了點頭,“我自己都……行吧,唉。”
“吳嫂子多能賺錢呢,你這是撿到大便宜了。”
桃濃眉梢飛揚,聲調也上揚愉快起來。
“那就讓他們把吳嫂子賣了,得去找找做這一行的人伢子,還有,這價錢不能由著那一對兒畜生要,這事我去就行,現在就去,得趕緊。”
桃濃說著話,已經站起來了。
“你坐下,用得著你?”周娥一把揪回桃濃。
“喲,你瞧我,糊涂了,這事兒,咱們周將軍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等這事兒都安排好,我請你喝酒,得好好敬敬你!”
桃濃唉喲一聲,重又坐下,看著周娥,一臉討好。
周娥繃著臉抬著頭,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三個人商量好,也就吃完了飯。
桃濃急匆匆回去給吳嫂子回話,周娥看著李苒,努了努嘴,“從萬壽觀回去?”
“不用,回去吧。先等事情了了。”李苒搖頭,示意徑直回去長安侯府。
吳嫂子這案子沒清結之前,大家都回避些最好。
第二天,離正午還有半個多時辰,周娥探頭進屋,和李苒笑道:“都好了,吳嫂子連她閨女,一共花了二兩銀子,我讓她找開飯鋪的地方去了。”
“她們娘兒倆現在住哪兒了?”李苒關切道。
“先跟桃濃擠一擠,我跟她說了,找個前店后院的,最好找個能買下來的,已經沒事兒了,你放心。剛才侯爺傳了話,讓我趕緊去一趟兵部,我現在就過去瞧瞧。”
周娥回來的很快。
愉快而去,垂頭而回。
周娥靠著門框,頭從簾子外伸進來,有幾分有氣無力的和李苒交待道:“我得出趟遠門,半個月吧。你去一趟清風樓,那個,萬壽觀那邊兒。”
萬壽觀三個字都沒說完,周娥已經放下了簾子,李苒急忙追出去問道:“什么時候?”
“就現在。”周娥頭也不回的揮了下手,垂頭耷肩往后院去了。
李苒看著周娥進去了后院,低頭看了看衣服,抬腳往外走了兩步,又站住,提高聲音叫了聲小云。
小云應了一聲,從茶水房出來。
“周將軍要出遠門,我現在要出去一趟,車……”
李苒看著小云,小云忙曲膝笑道:“姑娘是要讓人備車是吧?我這就打發人去說一聲。”
“嗯。”李苒微笑應了,放慢腳步,往二門過去。
二門外,車夫已經等著了,李苒上了車,吩咐去清風樓。
長安侯府離清風樓極近,李苒在清風樓前下了車,石南那個小廝站在清風樓門口,看到李苒,并未迎上去,欠了欠身,轉身往后。
李苒跟著小廝,進了后面湖邊一座雅間。
謝澤站在正屋門口,讓進李苒,示意她坐。
“周娥走了?”謝澤倒了杯茶推給李苒。
“正收拾東西呢,說要出去半個月?”李苒端起茶,抿了一口。
“一個月。”謝澤再給自己倒了杯茶,“去軍馬場喂一個月馬。”
李苒差點呃出聲來,“是你?因為……那家腳店?”
“因為她不知輕重,竟敢把你拎了出來。”謝澤語調中透著明顯的惱怒。
李苒沒敢接話。
周娥拎她出來,她心甘情愿的被周娥拎出來,論起來,她這個錯,一點兒也不比周娥小。
“還沒吃飯?”謝澤看著明顯心虛的李苒,見她點了下頭,蹙眉道:“先吃飯。”
“嗯。”李苒垂頭應了,拿起碗,先盛了半碗湯喝了,又吃了半碗飯,放下了碗。
西青和槐枝上前收了飯菜,重新沏了茶端上來。
“周娥十五歲從軍,到現在,三十多年,她是個老**子。
當了十幾年的將軍,到現在,刑統背不全,軍法也背不全,有了事兒,不管什么事兒,都是照**子那一套,先出一堆歪主意。”
謝澤看著李苒喝了半杯茶,哼了一聲,接著剛才的話,聲音冷厲。
李苒后背緊靠在椅背上,大氣不敢出。
他生氣了。
“這事不怪你。”
謝澤看著坐的筆直,一幅受驚受訓模樣的李苒,語調緩和下來。
“長安侯必定沒交待過你這些,我該早跟你說,是我疏忽了。”
李苒暗暗舒出口氣,稍稍放松了些。
“周娥這個人,極講義氣,就是太講義氣了,不分輕重,也從不衡量得失。
你說她戰功卓著,卻沒能象其它人那樣,開府建衙,那是因為,她拿她的軍功,換了痛快兩個字。”
“嗯?”李苒眉毛挑了起來。
“周娥七八歲的時候,被人伢子賣進了甜水巷,十五歲那年,她逃出京城,投了軍。
先皇稱帝的時候,論功行賞,她只要報仇,皇上就允了她,按功勞折算人頭,她立下的功勞不夠,還倒欠了十幾顆人頭。
砍頭的地方也是她挑的,就在龍津橋上,她一口氣砍掉了二十九顆人頭。”
李苒聽的再次挺直了后背,輕輕抽了口氣,怪不得甜水巷和各個瓦子里的那些人,那么怕她。
“她是個天生的戰士,若論攻防對陣,領兵沖殺,臨陣應變,軍中沒幾個人能比得過她,在軍中極有威望。
可她自始至終,都是為副,從來沒獨領一軍獨擋一方過,不是因為她是女人,是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什么叫謀定而后動,什么叫思慮周祥。”
李苒這一次呃出了聲。
周娥看起來,一直都是胸有成竹,穩如泰山,極有大將風范。
謝澤看著李苒滿臉的怎么會這樣,哼了一聲。
“她剛領千人隊時,連沉住氣、不動聲色都做不到,練兵的時候,皇上盯著她,耳提面命,想了無數方法,后來,總算教會了她用扎馬步來穩心神。
你以后要多留心,要是看到她岔開雙腿,像是在蹲馬步,那不是穩如泰山,那是慌極了,她快撐不住了。”
李苒一下子想起來昨天早上在腳店里,周娥岔開的雙腿,那一幅穩如泰山的模樣。唉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以及該有什么樣的表情。
“昨天扎馬步了?”謝澤明了的問道。
李苒連連點頭。
謝澤嘆了口氣。
“皇上沒讓她單獨開府,就是不放心。她也不愿意單獨開府。
年后長安侯要領兵南下,皇上的意思,周娥舊傷太多,也有了些年紀,她又是戰將,和長安侯不同,不宜再隨長安侯出戰。”
謝澤的話頓住,片刻,嘆了口氣,接著道:“她得有個人看著,本來……唉,我已經把她調到我這里了,等她從馬場回來后,還是跟在你身邊,你要看著她些。”
李苒呆了片刻,一個好字卡在喉嚨里,卻沒能吐出來。
她一直視為穩妥依靠的周將軍啊……
“這一陣子,周娥不在,大慶殿那一帶,晚上別過去了。”
謝澤看著瞪著眼睛張口結舌的李苒,想笑又想嘆氣。
“那……”
李苒一個那字之后,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那她想見他怎么辦?周將軍要一個月才能回來。
謝澤看著李苒,一幅等她往下說的樣子。
“我要是有什么事兒,怎么找你?”
李苒抬頭看著謝澤問道。
“你能有什么事兒?”謝澤反問了句,沒等李苒答話,嘆了口氣,“真要有什么事兒。”謝澤的話頓住,微微蹙著眉,片刻,接著道:“我會知道的。”
李苒呆了一瞬,眼淚差點下來,“我要是,就是想看看你……”
“我最近很忙……明天我不在京城,后天吧,我讓人遞話給你。”
謝澤話說到一半,見李苒眼淚下來了,立刻改了口。
“唉,回去吧,我晚上有事兒,不能多耽擱。”
謝澤說著,抽出帕子遞給李苒,看著李苒擦了眼淚,站起來,將李苒送出雅間,看著她走遠了,再次嘆了口氣。
昨天周一,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