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振商是兒子,傅母一心一意籌謀的對象,他第一個跳出來,那樣大聲地斥責傅母,猶如初冬那場突如其來的冰雹,砸的傅母一個透心涼。
“你個臭小子,我這都是為了誰啊,你就這么大聲和我嚷嚷!”傅母捶著不省心的兒子哭訴。
傅振商任母親出氣,卻是挺直的脊背:“兒子不該同娘這般說話,是兒子錯了。但是娘那么說姐姐,就是不對。姐姐教我讀書,管著我規矩,給我做吃的,這兩年都給咱們送銀子,這些我都記得!姐姐對我好,對爹好,對娘好,姐姐好!”
聽了兒子的話,傅山長的心中那口氣,在咳嗽兩聲后,總算順了過來。
他順了氣,傅母和傅振羽兄妹,卻因為那兩聲咳嗽,立即緊張地看著他,紛紛問:
“爹你怎樣?”
“老爺……”
傅山長推開妻子的手,對兒子和閨女道:“你們先回去。”
傅振商看著姐姐,見她應了,跟著出去,邊走邊道:“姐姐,娘傻,同她計較沒意思。”
噗嗤一聲笑出來,傅振羽不顧弟弟掙扎,摟著他邊走邊道:“嗯,姐姐聽你的。”
不說傅振商這話原本就有道理,她呢,在母親說完剎那,也不過氣惱了十秒鐘,就已回轉過來。她爹允諾的嫁妝不少,財帛動人心,又有父母在兒女無私房一說,她娘突然變了主意,她懂,但不允許。
因為,那些本就是她努力得來的。
借了原主的光活到而今,又有親情在里頭。供養父母、幫襯弟弟,她都愿意。但她娘若是得寸進尺的話,呵呵,她只需要將童掌柜抽走,從齊陽那里借點本金,便能東山再起。而拿到了空殼子的傅家,早晚會坐吃山空;至于書院,不是還有大師兄么?大師兄靠不住,她還可以去和章知府做交易——南湖書院的學子,她怎么招進來的,就能怎么挖走。
這是撕破臉的方式。
摟著掙扎的弟弟,傅振羽面露淺笑。現在看來,這種方式可能不太需要。
正房,兒女走后,傅山長開口,聲音不大,口吻卻是那樣的清冷:“接年小羽十八了,她七八歲上你有身孕,家里還沒銀錢,她一個比灶臺高不了多少的丫頭洗衣做飯。我要去開封趕考,她賣了那個自己倒騰出來的鹵肉方子,給我湊銀子。我中了句從那時起,添宅子,蓋書院,不是我賺來的,更不你建起來的!我這個做爹的不合格,你這個做娘的,就更不合格了!”
林氏面紅耳赤,卻糯糯地不敢言。
傅山長見她仍舊面帶不甘,高聲喝道:“林氏!”
這樣的稱呼,是自打成親就沒有的,傅母一陣慌張,委屈地嗚咽起來。傅山長不擅長后宅,更不會哄人,甩了袖子,道:“你不愿意聽我的便罷了,舅兄和岳母住得近,且叫他們與你說。”
說完,傅山長抬腿就要走。
林氏驚訝到忘了哭泣,直到傅山長走到門口,她想起自家母親過來一定會把自己說的狗血淋頭,趕緊上前拉人:“老爺方才一席話,只把我這個親娘比成后娘,我能不委屈么!”
她不說還好,一說傅山長眉眼更冷:“女兒沒委屈呢,你倒先委屈上了!我只問你,你真覺得小羽虧待了林家?”
“提花機這事,她虧待了。”林氏依舊嘴硬。
“孩子比你懂事。你姐姐是親戚,我哥哥就不是了?我爹娘養我長大,兄長與我一起讀書,那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對于林家,從前沒中舉,年節之禮我從來沒差過;中了舉,就先接了你侄兒過來讀書,一養數年,分文不收;免費給我哥哥掛著田,同樣也給林家免著!二姨姐的小叔子惹上官司,我出面解決的;你嫂子的妹子惹上事,我出面解決的!反過來說,你為傅家做了什么?”傅山長不是那計較的人,但不代表他心中沒有稱。
傅山長的話沒說完,林氏已曉得要緊之處——今日,她以二姐的事發作傅振羽,在夫婿那里絕對不成立。
“老爺,我,我錯了……”林氏道歉。
傅山長卻不放過她,追問:“錯在何處?”
林氏低聲道:“只顧著娘家,卻忘了自己已是傅家人。”
傅山長面色略緩,道:“是的,你忘了,可小羽沒忘!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原本就是要向著夫家的,談不上什么白眼狼。再說,這還是別人家,咱家給小羽定的是子堅。去年你自己口口聲聲說,子堅我們自己看大的孩子,放心。今日這般說話,可謂前言不搭后語,總有個緣故吧?”
林氏哪敢說,她是乍然見了家里這樣的變化,自覺比冉太太不差什么——自然要作威作福了。
她不說,傅山長也猜不到,只問自己的疑惑:“你在蘇州時,可不是這樣的不懂事,怎一回到家里,就先和孩子鬧騰上了?”
面對傅山長的逼問,林氏只好耷拉著腦袋,說了句不清不重的話:“在蘇州是借居,哪能沒點眼色。”
傅山長一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是打量孩子孝順,就使勁揉搓?小羽不僅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你這樣待她,可曾顧忌我的感受?”
“嗯?”林氏不解地看著傅山長。
“你可知,愛屋及烏?”傅山長提醒她。
只聽得什么屋什么屋的,林氏哪里知道啥意思,毫不猶豫地搖頭。
傅山長第一次覺得妻子沒文化,實在是太可怕了。現教來不及,傅山長只好說起了白話:“才成親那會,我喜歡吃米,你想方設法弄米來蒸飯;我喜歡穿玄色的衣服,你不給我做第二種顏色的衣服,各個按照我的喜好來。我一直把小羽放在心尖,你為何不照做?”
“那怎能一樣?閨女是人,又不是物件!”
“是啊,那是物件還要重要的存在,你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傷害?”傅山長追問。
“可是,可是,我是她娘——”林氏因為回轉不過來,極其委屈,再次落淚,哽咽到不能語。
傅山長看了直嘆氣。
枕邊教妻,他是不會了,還是讓岳母來吧。
次日一早,林老太太就被請進了書院,聽了女婿幾嘴,立即就曉得事情了,在聽見傅山長自責時,忙道:“是我慣壞了她,倒叫女婿和外孫女受累了。現在改還不晚,我來說。”
不大會兒,正房就傳來了林老太太慷慨激昂的怒斥:“你腦子呢?沒腦子就算了,也沒心么?說閨女不向著娘家,你向著什么了?這個家里頭,舉人是姑爺,銀子是外孫女賺的,你有什么用?你不在的時候,你閨女一個月給你侄兒二十兩銀子,你呢,每年拿著閨女給你送過去的銀子,想著給了你老娘添點什么了么?守著蘇州那樣多好東西的地方,你倒是讓人送匹綢子回來也好啊!姑爺這樣的女婿,滿汝寧府也找不到幾個!你就作吧,作到了姑爺和外孫女,不再給林家一厘一毫,就滿意了是么?”
“我是她娘!”老太太說的再多,林氏只吐了這四個字。
“打你肚子里出來就了不起了是么?既這么說,你是我肚子里出來的,我把話放這,外孫女的事,從此以后,你一件不能插手,一言不得反!這是我這個當娘的,對閨女的要求!做不到,就喊我娘,我死了也不要你披麻戴孝!”
“娘!”林氏不甘地叫著。
老太太借機道:“既叫我一聲娘,便是聽進去我的話了。等下我讓人把你哥哥、兒子都叫過來做個見證。”
林老太太,才是那個說一不二的主。
不允林氏反駁,直接辦成了此事,林舅舅顯然不贊同,但是反駁他娘,他還沒那個膽子;傅振商覺得這樣不太好,但見林舅舅都沒吱聲,也沒反對。
畢竟,姐姐是個再好不過的了。
傅振羽陪傅山長逛了一遍書院,回到后宅聽到這樣的信,一聲嘆息,對傅山長道:“我總算知道娘的性子怎么來的了!”
那口吻淡出天際。
傅山長問:“怎么來的?”
“外祖母唄,只訓,不教,如何能成才?”
傅山長若有所思,仔細回想了下,他娘在世的時候,跟大兒媳婦置氣,拿小兒媳婦撒氣,也是沒教過妻子的。至于自己,從來寬以待人,對妻子也沒什么要求,以至于形成眼下的局面。
“積習難改,小羽,怕是要委屈你了。”傅山長憐憫地看著女兒。
傅振羽笑了笑,道:“有外祖母這番話,娘那里定不似從前。只有一事,還望爹爹同意。”
“你說。”
“我一直弄書院,沒管內宅的事,一直托給郭伯母的。去年在蘇州,見娘比從前分得清,我就想著她回來后,讓郭伯母教一教,便讓娘自己管著。如今看來,竟是不大合適了。”
傅山長粗略算了下家中下人,也覺得妻子不能勝任此事,問傅振羽:“你的意思是?”
“少不得勞煩郭伯母,繼續管著了。管到小商娶媳婦,由弟妹來接管。”傅振羽飛快地說出自己的打算。
傅振商虛歲九歲,娶妻十年八年的事,郭太太還是撐得住的。
“這,合適嗎?”傅山長卻是很猶豫,道,“畢竟,隔著姓呢。”
隔著姓,那便是外人。
想了想,傅振羽道:“爹認個義兄,可好?”
這樣,郭太太就能以長嫂的身份管家。
郭丞雖不是科舉出身,但做到了朝廷六品的京官,又慢慢補了學業,并不差的。傅山長只知他概況,還不曾見過本人,沒有立即答應。
“待和我郭主事商議過的。”
這可是大事,傅振羽原就沒想著傅山長一口答應。她示意桃李去郭丞那里傳話,跟著傅山長去見林老太太。
林老太太見了傅振羽,眼圈一紅,拉著傅振羽的手,道:“孩子,你娘是個糊涂的,咱不同她計較。她說的話全都不算,咱當沒聽見。”
“那是我娘,我計較個什么?”傅振羽笑呵呵地說。
那口吻,就跟林老太太方才對自己兒子說“自己的閨女,再計較也不能錘死她啊”的口吻,一模一樣。
林老太太先前不過是安慰外孫女,不叫她同自家閨女離心。聞此言,方覺外孫女怕是早就離心了。同娘離心的外孫女,偏還對自家好。這只能說,是知道舅舅舅母外祖母待她好,才同自家親近的。
這樣懂事的孩子,閨女還鬧個什么啊!
林老太太放開外孫女,回身又去捶林氏:“你個沒良心的!這么好的孩子,你還可勁欺負!”
親娘當面被揍,傅振羽哪能叫?她上拉拉住老太太:“外祖母,仔細手疼!二姨家里困難,兩位哥哥讀書不成,我娘才急的。也是我沒把話說清楚,提花機是知府夫人給的,她點名要給我大伯家一臺,我要是轉給了二姨,知府夫人能直接把東西要走。到時候,得罪了她不說,還要吃虧。”
林氏沒想到還有這層,聽見這話,不滿道:“你怎么不早說!”
傅山長道:“你給她時間說了么?”
林氏啞然。
可當林儉回家后,聽了這事,卻道:“你們還當真了?知府夫人再不會因為這個怪妹妹的,不過是她隨口說出來緩和場面的。奶奶這樣厲害,怎生出這樣的姑姑?這樣的姑姑,又怎生出妹妹這樣伶俐的妹妹呢?”
林太太聽見兒子的話,笑道:“這不是正常的么?當娘的厲害了,閨女便軟和些。當娘的軟和了,做閨女的只能自己立起來。”
眾人一琢磨,還真是這么一回事,林儉更是道:“奶奶不用太擔心,妹妹沒那么弱。”
林老太太道:“話不是這么說!那兒女和父母離心的,又不是沒有!當娘的做不好,怎好叫閨女孝順?”
這不就是先慈才有孝么?林儉覺得自家奶奶著實厲害,上去一頓好夸。
林家這里不提,南湖書院,傅山長同郭丞吃了一頓飯,喝了一個時辰的茶,便決定認個義兄,特請了自家兄長和林家的人,三日后過來吃喜酒。
李蘊那里,則在傅山長夫婦回家的第三日,登門拜訪,正式為弟弟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