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三丫的爹媽對這個女兒的態度,以及那個家里的日子,貞錦衣心里萬般不愿跟了她們回去,便眼巴巴望著姥姥,希望她主動開口,多留自己一段時間,一面思索能不能找個什么借口賴著不走。
但見吳婆子并不理會春子搬來放在她腳下的凳子,只拍了拍姥姥的手:“親家母,如今這時節,大伙兒都忙,我們就早些家去,不耽誤你們做事了。”
姥姥想了想,才說道:“那倒也好。學本事自然是好的。還是大丫頭好,到底在郡府城里見識多。這路子好著呢,三丫頭再不要你們養,又能學本事掙工錢,圖個好前程。”
聽著她們的對話,貞錦衣的心漸漸涼下來,但同時頭腦也冷靜下來。
回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既然能跟著大姐進城做工,不用困守在這窮鄉僻壤,那么到底是多了些發展事業的希望吧。
姥姥望望天空,又對吳婆子道:“太陽這么老高,不要急著走,先屋里坐坐,喝口水再說。”
吳婆子連連擺手:“不了不了,家里的事都弄不過來呢,得趕緊走。”
說罷,對岑大妹使了個眼色。
岑大妹就反手抓了貞錦衣的手,對姥姥道:“阿娘,我們這就走了,她舅回來阿娘你同他說一聲吧。”
一面說著,一面轉身,剛要往外走,迎頭正看見岑水生站在院門口。
他滿頭是汗,身上掛著白白的細棉絲,手里卻并沒有拿農具,見她們往外走,擋在岑大妹前面做了個阻攔的手勢:“大妹,你們要把三丫頭帶哪兒去?”
“哥,你咋這時候就回了?”
岑大妹吃了一驚,定了定神才接著說:“我們來接三丫頭家去。大丫頭說,要帶她上郡府城做學徒呢。”
岑水生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真的是去學徒?你可莫要哄你大哥!我咋聽說,前幾日鄰鄉專管做媒的那個古嬸兒到你家去了好幾趟,是做的啥來?”
聽他這么一說,貞錦衣覺出不對勁兒來,連忙甩開岑大妹的手,退后幾步,一閃身躲到了姥姥背后。
岑大妹咦了一聲,回身就要伸手去抓她肩頭,卻被姥姥攔住:“大妹,怎回事,你哥說的是怎回事?”
岑大妹回避著自家親娘和哥哥的目光,吳婆子卻白了她一眼:“躲啥躲,去,帶三丫頭家去!”
岑水生見吳婆子如此,顯得有些生氣,聲音也放大了一倍:“親家母,你且莫忙,我聽人說,妹夫把三丫頭許了人家?可是真的?”
姥姥卻不去看吳婆子,只問兒子:“水生,你聽到啥了?什么許了人家?”
岑水生一面跨進院來,一面答道:“我先前遇到柱兒他娘,她才從貞陽鄉走娘家回來,見到我就說,妹夫給三丫頭尋了個婆家,聽說八月節就要下聘,怕是這個月就得過門……”
不等岑水生說完,姥姥急急地打斷:“過門?三丫頭明年才滿十二歲吶,這……這不是童養媳么?”
貞錦衣聽到“童養媳”三字,心頭猛地一跳,忍不住叫了起來:“不不,我不要當童養媳!”說著,緊緊抓住姥姥的衣邊。
在貞錦衣生活的時代,童養媳早已絕跡,但從一些書本和影視劇里也知道,童養媳可不是什么好身份。
這種從小“嫁人”的女孩子,其實跟賣給別人當丫鬟差不多,甚至比丫鬟還沒地位,由著所謂的“婆家”隨意欺負,差不多算是舊時窮人家女孩兒最悲慘的命運之一。
她還記得,元朝時那個以改進織機而聞名于世的能工巧匠黃道婆,小時候也做過童養媳,就是因為受不了婆家虐待,才逃到海南去學了紡織。
難不成因為自己動了以紡織為業的念頭,就要重復黃道婆的命運?
貞錦衣又著急又心慌,扯著姥姥衣服央告:“姥姥,我不要回去!不要當童養媳,不要!”
姥姥顯然也是知道厲害的,沖著岑大妹就埋怨起來:“童養媳能是什么好事?你們兩口子怎的這樣狠心,娃還這么小就把她送出去,雖是個女娃,還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岑水生見狀,忙走到姥姥身邊,撫了撫她的背給她順順氣,又說道:“我正是擔心著呢,聽了信兒就趕著回來。還好趕得及。”
吳婆子“哼”了一聲,尖聲說道:“什么趕得及趕不及的?親家母,他大舅,三丫頭可是姓貞的,你們有什么道理不讓她家去?”
一旁的春子見吳婆子兇聲兇氣地,便拉了貞錦衣的衣襟,嫩聲叫道:“就不要,就不要三姐姐走!”
吳婆子甩甩手忿聲道:“去去!小毛孩子,哪有你說話的分兒?”
姥姥便叫春子回屋看妹妹醒了沒,隨后撫著胸口對吳婆子道:“親家母,三丫頭雖是姓貞,也是在我們家養了好幾年的,她嫁人這么大的事,我這當姥姥的總說得上一兩句話吧?若是正經聘嫁也就罷了,可這童養媳……你也這么大年紀了,哪能不曉得是怎回事?既是自家孩子,怎就不心疼?!”
吳婆子一抬下巴:“怎能不心疼?就是曉得心疼才把她嫁到外鄉去嘛。不怕告訴你們說,人家可是有錢人家,她過了門兒,吃穿不愁,不比在家里強?”
姥姥連連搖頭:“人家有錢是人家的,外鄉?那家人是什么樣的人你們可曉得底細?莫要只聽媒人講,媒人那嘴,死的也能說活了,信不真的!”
吳婆子“呲”了一聲,反問:“不聽媒人講聽誰講?誰能比媒人曉得外頭的事?”
緊接著又冷笑:“莫以為我不曉得,你們是想把三丫頭留下來,好給冬子做媳婦。你們家倒是曉得底細的,可你們能拿得出多少聘禮彩禮來?”
岑水生愣了一愣,說道:“我們是窮些,可也不能賣了孩子,把好好一個娃送火坑里去!”
吳婆子頓時將音量提高了數倍:“怎么就是火坑了?我看人家申家才是福窩呢,人家里有多富你們都沒見過!就說那聘禮,那么重、那么黃澄澄兩吊銅錢,別說你家,就你們整個岑右鄉,有幾家人能一下子拿得出這么多現錢來?”
岑水生和姥姥對視一眼,知道她所言不假,這鄰近幾個鄉里的人都是日常極少見到現錢,別說兩吊,就是一吊,一般人家也不是輕易拿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