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袍子君休換

第一百零四章 該拿什么來償還

時針指在六點半。

夢哭泣著醒了。

剛起床的天色,像是吝嗇的光線舍不得現身。昏暗道路里的暈色,是一片又一片擁擠的黑云壓低了天空。姜曉棉拉開窗簾的時候,那片天空黑像是要塌掉下來了。

夏天的天不該亮這么晚啊!姜曉棉心想。手里碰著的窗簾有微微的潮濕,她就知道了,是梅雨又季節開始了。

她摸了摸昨晚臉龐上的殘淚,皺下眉頭,一年當中最不喜歡的就是梅雨季了。不光衣服曬不干而出了霉味,就連低落的情緒也開始在潮濕的臉龐里漸長出霉菌,越來越茂盛,像亂雜陰怖的黑暗森林,銳過刀戩的樹杈嫁接在血有肉的心跳里。

脈搏都跟著發出砰砰不安的頻率,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發出什么更糟糕黑暗的事情來。

離向浠焰去世已經一個星期了,姜曉棉想著向冬漾現在正在干嘛,他出門還是在家里,如果在家里的話他吃飯了嗎?如果出門了的話他帶傘了嗎?如果是睡覺的話他會不會眼角還有淚痕?…

她無聊地想著他的相關,桌上的手機就心有靈犀地跳出他的來電。

對方說:“我現在在監獄門口,你過來一下。”

嘟嘟嘟……

很簡短驚駭的一句話。開頭既沒有名字的呼喚,結尾也沒有一句“我等你”之類的話。只有難聽的嘟嘟聲。要知道,姜曉棉還來不及講一個字,這個來電就結束了。

“監獄門口?難道是韓非然落網了?”

“可能是吧。”

“可是為什么他的語氣很難聽…”

姜曉棉揣著各種各樣的思想來到監獄門口。她擴開了視野,目光剛要準備搜索向冬漾的身影,可第一眼就看到他垂頭坐在“長南市監獄”五個大字下,像是犯了什么罪似的。

向冬漾完全把頭垂下去,頭頂清晰看得見兩個平排的漩渦。他看見姜曉棉走進的腳步就慢慢抬起頭來跟她對視,他血紅的眼眶里盛滿了深度的憎恨,然后變成眼淚溢流出來。他對視她的眼色像怒又像悲。

誰都沒有看見過他用這樣的目光對著她。

姜曉棉的臉色被看得焦急滾燙起來,便不安地問:“怎么了?”說著就要去把他抱在懷里。

可是被他甩開了。很用力的甩開了。那種力度大過于他一生都把她甩開了。

“我見過霍坤了,他把我們不知道的另一項罪行坦白了。”向冬漾緩緩開口。

“是什么事情?”

“我姐訂婚那天,霍坤找了一個高級的仿妝女故意把冼新辰引開,意圖讓冼新辰棄婚,使我們冼向兩家互生間隙。海樓灣的火是韓非然放的,你知道嗎!這不是意外,還是他們兩個人的陰謀!”

姜曉棉死死地呆站在那里,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東西睜著驚慌的大眼,她馬上意識到點什么,也知道他要質問什么了。

“我姐死的第二天早上六點,你就發送了那段錄音證據到我們的郵箱里。我忘了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知道那支錄音筆的?六點鐘那么早的時間,應該不是當天了吧。”

“浠焰姐訂婚前一天。”姜曉棉垂著頭說出來,眼淚跟雨水同一時間掉下來。這些都是次要的,可怕的是她知道他要爆發脾氣了!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如果你馬上讓我知道,警察把他們兩個先抓起來,那樣我姐就不會死了!都是因為你瞞著,否則我姐就不會死了!”向冬漾最后一句的吼叫像一塊巨大磚頭直線砸向姜曉棉的腦袋。

姜曉棉“哇”一大聲哭了,雨水跟淚水一起流進嘴巴,咽住了聲音。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跪下來,雨水重力地打進眼睛里,她仍然強睜著眼睛仰起頭拼命喊:

“對不起…對不起,冬漾…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知道鋼筆的事情的時候,已經是快晚上了。第二天就是訂婚了,我只是想安靜圓滿地讓訂婚儀式結束,所以我才選擇第二天告訴…”最后幾個字跟著被推開的手狠狠地摔在雨地里。

“結束?你他媽的結束的是我姐的生命啊!”

一句話蓋過了成千上萬同時打下來的雨滴,方圓百里幾乎都能聽得到這句斥罵。向冬漾臉上的雨水跟著喊話的力度一滴滴震抖下來,吼叫的時候伸出食指在空氣里一點一下往地面戳去,差點要戳到她的頭頂。

“我對不起你們,可是誰都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原諒我好不好!”

“因為你,現在韓非然潛逃在外,害我姐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啊!”

姜曉棉哭到哭不出來了,她閉著眼睛,絕望的模樣在接受懲罰,“如果你認為所有的意外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如果你要讓我給浠焰姐抵命,我沒有別的話。”

“你,還有你哥都是讓我姐死去的間接兇手,你死倒是容易了,可是我姐怎么可能會活過來……”

你死倒是容易了?向冬漾脫口而出的話,自己也覺得說得跟個畜生的話一樣。

但是姜曉棉一點也不為這句話驚訝,好像是早就知道了他會說這種話。

向冬漾罵不下去了,閉上絲紅的眼睛,一咬牙睜開時,那幾個字滾滾而過:“我不想再多說什么了,姜曉棉,我們分手吧。”

她以為打死他他都不會說分手這兩個字的,在一起的日子里,他是那么愛她啊!突然有一天,毫無征兆地就從他嘴巴里這么說出來了。

“冬漾,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姜曉棉不相信地盯著他的眼睛,心想他下一秒會收回這句話。

“否則,你憑什么認為你可以面對我?”向冬漾不但沒有收回剛才的話,反而說得更加絕情了。

姜曉棉嗚嗚地什么話也沒有說,她想再看一眼他表情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就連他離開的方向都沒有看見。

頭頂依然是那片烏黑的云,世界在那一刻突然安靜下來,雨也停了,空氣里全部是雨水浸打過灰塵的味道,像接鍋后開水煮沸嘩嘩滾開的煙氣一下子全部撲在臉上,肌膚的冰涼凝出細小的淚珠,一轉身滿城又風雨大作。

——冬漾,就在剛才,我想過你會用無數種惡毒的語言罵我,最嚴重的莫過于那句“你去死”。我也能承受得住的,因為那一瞬間我真有想過死的念頭。可是我忽略了,到頭來最嚴重的一句話,原來是你輕飄飄一句“我們分手吧”。

當我沒有力氣倒在雨地的那一刻,我想,我應該是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可是,當感受心痛得太真實,一切都不可能是夢。

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仿佛聽到了一陣輕微的關門聲,姜曉棉就迷糊醒來了。她睜閃了幾眼后死盯住天花板上那盞富麗堂皇的吊燈,又挪眼看了一下周圍,空調里散著不冷不熱足夠舒服的溫度,房間格局以及顏色都是暖色調的,這是一個讓她陌生的溫暖空間。

她沒有起床,就豎著耳朵聽有什么動靜聲,很快外面加重了揣踱的腳步,接著有段對話傳來。

“你女朋友就是有點貧血,血糖偏低,再加上剛剛淋了雨,你要好好關心她。”

然后她又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回應:“呵呵,您誤會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接著一響關門聲。他們應該是出去了吧,姜曉棉心想。

她閉上眼睛,摸摸臉頰上那些黏澀的淚痕。再怎么想,那些也不是夢。

聽到清晰的進門聲,姜曉棉就睜開眼睛,一個男人的呼喚響起:“曉棉,你醒了,感覺怎么樣了?”

姜曉棉勉強起身,“感覺很不好”說完低下頭,看見自己身上穿著陌生女人的衣服,她連忙抬頭驚訝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遲陽和忙擺手笑著解釋:“哎,你想多了,我找隔壁的阿姨幫你換的。”

看著遲陽和無憂無慮的陽光笑臉,姜曉棉倒是笑不出來,嘴唇弧度下拉,像是承受了幾千噸的質量。

他又問:“你怎么暈倒在大街上了,天還下那么大的暴雨呢。我請我的醫生給你看過了,你以后要照顧好自己。”

姜曉棉點點頭,低著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冬漾那里我剛打過電話,不過是關機狀態,我現在打給他,讓他帶你回去吧。”

“別!”姜曉棉抓住了他掏手機的手,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我的事情,他不會再關心了。”

遲陽和放了拿手機的手,看她阻止的模樣心頭微微一觸:“你們吵架了?發生什么事情了嗎?”

他溫柔的關心話問出口,姜曉棉的眼淚就掉得更厲害了,然后滿臉掛著淚抬頭認真地望他,像悔恨,更像是無望的求助:

“陽和,我害死了他姐姐,就因為遲了一天,浠焰就被我害死了,我好心慌好自責,我該怎么辦。”

遲陽和震驚了,“什么遲了一天?怎么回事,警方查出來了是人為起火嗎?”

聽著他的一串問話交雜在一起,姜曉棉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坐在床上抱頭哽咽,搞得遲陽和也沒敢再追問下去。他雖然不是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他但是有一點肯定,她不會故意害人的。

“我們誰都不是神,在做每件事情之前,誰都不會預料到結果。你別傷心,我去找冬漾談談,他不會那樣不要你的。”遲陽和說著,自己的目光也有點濕潤了。

姜曉棉搖搖頭,“不會了,我已經沒有臉在出現在他面前了。陽和,你知道嗎?因為我把郵件發遲了一天,就害死了向浠焰,我們這輩子誰都不會忘記這件事情的,不可能會再在一起了。當他質問我的那一刻,如果淹死向浠焰的那條河在我面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就跳下去。我什么都沒有,我只能拿命賠給向家了……”

“呸呸呸,別說傻話。”遲陽和拿過抽紙幫她擦掉眼淚,“他姐姐不會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你出了事那要讓冬漾怎么辦,你別傻了。”

“這幾天我老是重復做一個夢,夢見我在參加浠焰的婚禮,可是一下子就變成了葬禮。”

“你太給自己壓力了,放松,別想那么多了,嗯?”

遲陽和耐心勸姜曉棉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不知道他究竟都說了些什么。姜曉棉心想,陽和,沒有人會明白這種感受跟那種夢境的。也不需要有人明白。

那些夢就是像被惡鬼纏身,紅黑交替的畫面像被鬼打墻了一樣,姜曉棉在夢境里怎么逃也逃不出來,總被那些漫長的夢魘禁錮住。

姜曉棉從遲陽和那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家里擺飯也開始擺得很晚,因為沒有多少天能開心團圓地吃一頓飯。

“曉棉,你去哪了,怎么是遲陽和送你回來呢?”她母親迎上來關懷地問,看到曉棉的眼眶紅紅的,就又問:“怎么了,你好像哭過了。”

“沒什么,從向家回來,遲陽和半路捎了我一程而已。”姜曉棉淡笑著回答,不讓他們看出自己的不好。反正母親也知道從向家回來眼睛可不是就是這個顏色的嘛。

姜曉棉說完后瞄了一眼,飯桌上還是沒有冼新辰的影子,她冷著臉沒有吃飯,直接上樓睡覺去了。

這天晚上,依然逃不開惡夢,尤其是知道自己間接害死了向浠焰,那個夢境更無知覺地在四維空間里衍生出更恐怖的畫面來。

那種恐怖緊咬住姜曉棉的每一寸腦髓,肆意汲取著精華,大腦里的意識萎靡到與生命隔離開來的地步。

凌晨時分,姜曉棉尖叫著醒來,冷汗把被窩滲潮濕極了,像是白天淋了雨晚上直接濕漉漉地鉆進了被窩里。外面偶爾投射進來的閃現亮光,把房間里的漆黑切割成無數個向浠焰的魅影向她求救。

她回憶那個夢境是多么驚駭。

夢里是火焰嘶嘶聲,潮浪拍岸聲,那張燒得模糊的臉已經看不清了,只有張著紅口白牙的嘴一直循環喊“曉棉,救救我啊!”

向浠焰淹沒到海里了,那聲音就跟著泡得發脹的尸首浮上來,依然是那句“曉棉,救救我啊”,一直呼喚著幻滅成海洋里的浮漚。

被撈到岸上時她弱弱地對姜曉棉說:“我就這樣死在你面前了!”

多么驚悚的一句話。

可嚇醒姜曉棉不是這一句話,而是向冬漾罵出口的那句話:“結束?你他媽的結束的是我姐的生命啊!”

一遍遍的惡夢……

惡夢一遍遍地來……

亮了燈光卻亮不了心里的陰霾。

姜曉棉混沌地下樓接了一杯水……

——冬漾,我不知道還能怎么贖還。

我每晚從惡夢里醒過來,就看見黑暗的房間站滿了我看不見的冤魂,你姐姐,你爸爸,甚至那些死于壬旺工程的人……他們的食指瘋狂地生長,一根根伸過來戳穿了我的脊梁骨,灼出了黑窟窿,千瘡百孔里溢滿了唾沫吐出來的罵名。

無數次夢魘連接延長起來以后,我好像看到了浠焰是怎么在大火里掙扎,聽到了她承受火焰撕扯皮膚的痛苦時呼喚的是誰的名字;我的夢境里頻繁地看見她帶著怎么樣的恐懼跳到大海里,而那些海浪又是怎么涌滅她肌膚上的每一寸火光,然后把她推浮出死亡的平面。

我唯一不知道的就是浠焰從火里跳海的時候是絕望還是求生?

這一點,我們誰都不知道。

但我這輩子再也忘不了在海岸邊看見她焦灼潰爛的傷口滲出一滴滴的血水,在我目光不注意間,血水就浸染了整片海洋。

就像小時候親眼看見我爸爸從高樓摔下來掉在我面前,他身體下淌出的鮮血像樹根一樣迅速往泥土里駐扎蔓延,長出木棉樹那種血紅的死亡之花。

曾經不好的夢是你教會我忘的,那時你會陪在我身邊,輕輕拍我后背,告訴我別怕,因為有你在我身邊。可是現在的你不會教我去忘記了。

我們最美好的時刻就是當年長南大學里那排木棉樹下相遇。那時我才第一次見你,你立馬就能叫喚出了我的名字。

細細追溯起來,好像又不是這樣,應該是在高中學校圖書館的那棵木棉樹吧。

想一想,距離今天已經有十年了呢。我一下子才發現,十個年頭里,我們只相處了二分之一的時間。

其實我們的愛情,在二分之一的時光里逐漸變味,不管是因為李笑歡還是因為你姐姐。發生的事情一點點地扒開了我們命運里焦灼殘留的果實殘骸。

那個果實殘骸曾經長成什么樣?是我們的愛情,它也像木棉樹那樣結著飽滿的果實,經過了青蔥歲月的蹉跎,后來就隨著一場大火燒焦了華麗的外表。留下烏黑的殘軀在陰霾里掩藏起來,后來在黑暗里一點點被扒開。

結果,結果?結的就是這樣的果。這種分手的結果真的很憂傷。

一句“我們分手吧”大概是你對我們的愛情許下最后的恩賜了吧。

天快亮了,我想瞧瞧那片淹死浠焰的海有多深,可我還想好好睡一覺。

不做任何夢,幸福安穩地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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