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李進忠叨逼叨了半個時辰之后……
她淡定的哦了一聲:“我不看。”
李進忠:“……??”
因為她態度太平和了,他并沒以為她在生氣,就問:“相爺這是何意?”
晏時玥叫旁邊的刑部侍郎:“周大人,你幫我跟李尚書說說我為什么不看。”
尚書是各部的最高長官,而侍郎就相當于尚書的副手。
既然這些人喜歡玩兒關系,往各部安插人手,各種斗法,而明延帝不可能容忍某一個勢力把持一個部門。所以通常來說,正副手來自不同的勢力,他們天然就競爭互踩。
所以她根本不必知道侍郎是誰的人,就可以直接用。
果然那周侍郎眼睛一亮,立刻擼袖子上來,吧啦吧啦駁斥了李進忠大半個時辰。
晏時玥垂頭喝著茶,默默的從中提取著有用的信息。
等到周侍郎說完了,她贊許的一笑:“有道理。事不辯不明,理不爭不清……我們如今既然同在一部,很多事情還是應該弄清楚的好。”
她看看左右:“如今室中只有我們幾個人,友好的辯論了一下,應該不會這么巧傳到御史耳朵里的哦?”
這是赤果果的威脅!
大家只能表示當然了,我們只是友好的爭論么……各自心中無語,這口吻,咋感覺這么像個官油子呢?一點都不像初來乍到!!
然后晏時玥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我有沒有官員的任免權……”
眾人:“……”
幾人無不內心凜然。
她一來就硬杠了李進忠的下馬威,然后挑起了兩方勢力的紛爭,自已悠哉游哉,坐山觀虎斗……可是他們明知道這樣,卻不得不跟著她的路子走!
讓她入六部,是不是又做錯了?
晏時玥非常的從容。
空降就是這么牛,她掌握話語權,她不必對任何人做小伏低!
再說了,曲狐貍講的小故事叫她明白了,旁人最忌諱她的地方,就是她的不按牌理出牌,她當然要發揚光大!
于是她就在刑部衙門溜溜達達,看到哪個人,就問幾句,然后自己找了公文,自己看,例如歷年的死刑記錄了,例如律令的修訂了……
李進忠很快就有些扛不住了。
他不可能完全控制整個部門,一人一張嘴,誰知道她下一刻會問出什么、看出什么?
早知道這樣,他為什么要去請她?能拖一天是一天啊!
好不容易應付過了一天,他立刻去了林府。
林弗建聽他細細說了,冷冷的道:“她身后有高人……且先不必理會,拖到去行宮就好了!到那時,她就沒心思弄這些了!”
李進忠道:“可是……”
林弗建道:“找個口才好,模樣年輕端正的,給她說說歷年碰到的奇案!她應該喜歡聽這些!”
李進忠依言找了一個。
晏時玥果然挺感興趣的。
李進忠心說還是恩師高明啊!就這么聽上幾天故事吧!只要拖到去行宮時就好了!
講故事的那個人,就是一個小小的主事,名叫宋汾。因為晏時玥強調了一定要聽真實的案件,所以他也是下了功夫了,一邊講著,有時候還翻出原始卷宗來叫她對照著看。
例如他講了一個殺夫案,說是一個女子不堪相公寵妾滅妻,殺了相公和妾室,然后自己也死了,據說現場十分慘烈,到處都是血,三人各自倒伏在室中。
就從他講的這個案子,就知道這人不是個會奉承上意的。
要知道這可是在信奉神鬼的古代啊,誰會給上司,還是個妹子,講這么血糊拉茬的案子?還形容的這么栩栩如生,這是午夜十二點電臺么?
晏時玥一邊聽,一邊發問:“夫君寵妾滅妻,不能控告嗎?”
“對,”宋汾道:“律有親親相隱。”
也就是說,律法規定,親屬之間有罪應當互相隱瞞,不告發和不作證的不論罪,控告應該相隱的親屬,反而要處刑。當然了,謀反之類的重罪,以及互相侵害,不在親親相隱之列。
她翻開卷宗看了看。
戲曲中經常說到“三司會審”,在本朝,就是指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處。
而這三司有什么不同呢?
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大理寺主管審判,刑部主管復核,都察院主管監察。但刑部也會直接審理京畿地區待罪以上的案件。
他提到的這個案子,就是由刑部經手的。
但因為當事的三個人全都死了,所以也談不上審理,只是問一下周圍的人。
晏時玥看了一下記錄,只覺得定案定的十分草率。
現場就一把刀,就算是寵妾滅妻,一個弱女子能連殺兩個人?再說了,過程中還疑似刀被奪,她自己也死了,這怎么看,也像是第四人殺了這三個人吧?
晏時玥合起卷宗,沉默不語。
她就是那種,不知道,就還好,知道了,就忍不住想管管的那種人。
而來刑部這種地方,首先遇到的就是這方面的考驗。
她有些后悔來了。
這個年代,這個條件,盤根錯節的關系網……主動的,人為的,冤假錯案不知道有多少,她要不要管?管的過過來么?她也不是專業人士,她就一定是對的么?而且在沒有攝像頭的古代,要復勘舊案,又有多難?
她承認她退縮了。
她的人生信條,本來就是在規則之下爭取最大自由,她還真沒有逆天而行的勇氣。
宋汾就看著她笑著笑著忽然沉默下來,然后神情轉為深思,不由惶惶:“相爺?”
“沒事,”晏時玥微笑道:“繼續說。”
他又搜腸刮肚的說了兩個故事,她捧了捧場,然后不動聲色的把這個卷宗放了回去,然后就大模大樣的早退了。
她到宮門口等著霍祈旌。
霍祈旌這些日子忙的很,見到她的馬車,卻很快過來了。
她問他:“阿旌,你說這個世上,真的有‘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的人嗎?這真的有人能做到么?”
霍祈旌沉默了一下,靜靜的道:“有人惡貫滿盈卻自覺問心無愧,有人樂善好施卻時常愧天怍人。俯仰無愧四個字,本來就不在于事情做了多少,而在于內心德善。”
他眼神甚是溫柔,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別想太多,很多事情,連皇上都做不到,你也不是神仙,又如何兼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