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面色一變,沒料到自家二爺膽子這么大,竟敢在今日這樣內眷云集的時候把朋友帶到明月花房來。
她猶豫著看向沈黎和黎玥,“夫人,真是不湊巧。這里既有客人,老奴服侍兩位夫人往別處去休息吧?”
黎玥苦著臉看了眼自己的腿,她是實在不想走了。這一路走來已經費了老大的力氣,又剛吃完飯沒多久,本來就是提著氣奔著休息來的。好不容易爬上來又要走下去,再到下一個休息處,還不知道要多久。
可是上面確實有人,又都是男性。雖然她已經成親了,不用守那么多避諱,但這樣貿貿然的上去也實在失禮。
她想了半天,發現確實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只得嘆口氣正要應下。
沈黎卻突然淡淡開口道:“來不及了。”
她們這一堆人上來,動靜不小。上面的人,要是有機敏警覺的,肯定會察覺到她們的到來。
沈黎留意到就在黎玥冥思苦想的這一會,昆云亭上面已經沒有人說話了。
她微微仰著頭,以一種奇異又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上面。
她剛剛似乎隱隱約約聽到其中有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像是在某地某個極為深刻的場景留下過很深的印象。
她可以肯定那絕不是一次普通的場合,那個記憶里的聲音也絕不是萍水相逢的寥寥之談。她的目光無意識的在周遭掃過,最后停落在一旁的黎玥身上。
腦海里似有一道白光閃過,熙春樓,那場辯論,當時那個屏風后的人!
沈黎不由得后退一步,又猛地停了下來。她一把抓住黎玥的手,嘴唇顫抖著張了幾下,就要開口時,她看到了黎玥茫然的眼神,于是涌到喉嚨口的話又瞬間停了下來。
是了,這世上不說聲音,便是相貌,也可能出現,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長得一模一樣的情況。那么現在她只是聽到聲音像,也不能說明什么。
一念至此,沈黎滿懷激動的心情頓時平復下來。她的眼睛低垂著,腦海里繼續回憶著當年那場酣暢淋漓的并肩戰斗。
偶爾也會再次想到亭子上面那道聲音的主人,不知道是不是茫茫人海中真有這樣的緣分,竟然能遠隔千里相遇在另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過道里的風大而涼,因為走路催生的悶熱在靜立的過程中一掃而盡。
就在這一片寂靜中,探頭探腦的小廝從山壁后露出小半個腦袋來。
老婆子等到這會,已經知道自己今日這趟差事辦差了,回去后必少不了大夫人的一番訓斥。但事已至此,少不得只能設法補救一番。
對比起二爺的生氣,她還是更擔心因為小廝不長眼,而沖撞了兩位夫人帶來的后果。
“鬼鬼祟祟在那里做什么,還不快滾過來給少夫人和樓夫人請安?”
“啊。”那小廝先是一呆,隨即猛地反應過來。能被府里大夫人身邊,得臉的老婆子這樣捧著的少夫人,那不就是燕京來的洛陽縣主。今早他還聽到二奶奶送二爺出門的時候,提了好幾嘴。
小廝一時也顧不得回去跟自己爺打招呼
,忙從山壁后邊緊走幾步下來,先是作揖又想著要跪下。結果左腳拌右腳,差點直接踉蹌滾到沈黎她們面前。“小的二六,給縣主……不,少夫人還有樓夫人請安。”
二六,二爺六六大順嗎?這位鐘家二爺倒是會取名字。
“起來吧,上面是你家二爺在招待客人嗎?”沈黎拂手讓他起來,溫聲問道。
“是……是的。”大概是太緊張了,小廝答的磕磕巴巴的。
“夫人問你話,有什么就答什么,慌張成這樣是前天夜里做了賊嗎?”老婆子見小廝這樣,不由開口訓道。
沈黎聞言看了眼黎玥,對方朝她無可奈的微微聳了聳肩。
沈黎不欲跟那個老婆子在這種地方計較,因此只是出言安撫二六道:“你別怕,你家公子既在上面待客,那我們就不上去打擾了。你上去服侍吧,我們現在就回去了。”
“二六,你做什么呢?叫你下來看什么情況,半天磨磨唧唧的也不知道趕著上去回個話。”帶著呵斥的聲音,從山道上轉了出來。
沈黎抬起的腳步不得不又放下,她轉過身去,跟那位因為一干女眷突然出現在眼前,而變得目瞪口呆的鐘二公子打了個照面。
對面的人先是迷迷瞪瞪看了她們一眼,隨即瞬間滿臉通紅轉過身去。他身子背著,只往后拱著雙手道:“抱歉抱歉,不知兩位夫人光臨此地。沖撞之處,還請海涵。”
倒還算有點教養,知道避過臉去。
黎玥拉了下沈黎的手,揚聲道:“我跟少夫人在下邊游園子,逛累了就想找個亭子歇一歇。不想真是湊巧,竟然跟二爺湊到了一塊。我倒不知鐘府的規矩,竟敢在女眷眾多的時候,攜這么多外男進入內院。”
鐘炘心下叫苦,又偏偏無法分辨。這事放在其他女眷身上,他倒不用擔心。但竟然好死不死,剛好撞上顧韞的新婚夫人。
鎮南王府本就是王爵之府,這位少夫人又是皇帝欽封的洛陽縣主。一想到接下來因為今日的冒失,將要帶來的后果,鐘炘恨不得就在此地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他被樓夫人問的啞口無言,只得艱難往后抱著手賠罪道:“少夫人,我真不是故意的。要知道您要來,我一定早拉著他們出去。不不,打死我今日都不敢帶著他們進來。”
“喂,鐘炘。你和你家二六怎么回事,下來一個不見回一個,難道這里有吃人的妖怪不……不成!”
最后兩個字像被人掐住了喉嚨,只勉強露出了一個含糊不清的氣音。
他還在干瞪眼,不知道如何是好。上面余下的人大約是等急了,竟然一個接一個從亭子里走了下來。
他們本來興味非常,打定了要借這個機會,再好好取笑一番磨磨唧唧的鐘炘。結果等看到鐘炘背后的女眷,頃刻間消聲啞語。彼此左瞄右覷,如同學堂上第一次被夫子提起來答問的學生,束手束腳不知如何是好。
這轉道口就那么寬,人一多頓時顯得擁擠起來。大家不得不你擠我、我擠他,最終把轉角處挪騰的嚴嚴實實。
沈黎的目光從一溜人身上滑過,又想起剛剛那個如空海花鈴一樣十分悅耳的聲音。只可惜對面的人都在目光閃躲或
避開他處,沒有一個像是能發出那道聲音的人。
鐘炘心里咬牙切齒,口中還得緩和場內氣氛。“我們已經在上面休息了許久,少夫人和樓夫人既累了,就讓柳媽媽服侍著上去歇息一會。我們這就走,絕不打擾兩位夫人。”
大家一聽,頓時紛紛拱手附和道:“是是是,確實到了該走的時候。少夫人和樓夫人請,我等這就下去。”
沈黎微微欠身,“多謝幾位公子相讓,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不不,少夫人客氣。您盡管請,我們先告辭……”旁邊的人猛地拐了他一肘子,說話的人牙齒差點咬到舌頭,又醒覺過來馬上改口道:“那我們先告退了,少夫人慢行。”
那人說完,眾人依次大氣都不敢出,逃難似的從山道上快步往下走去。
等那些人只遠遠的剩下一個背影,黎玥這才像是憋了半天捂著肚子笑道:“我差點沒忍住,笑死我了,一個個跟個鵪鶉似的。容易,你不知道她們平時多囂張……”
沈黎微微笑了笑,正要說話卻突然皺了皺眉。她轉身往亭子那邊的山道方向轉去,一個穿著淺紫色華服的青年,正步態悠然的從轉道口走出。
他的眉目像鋒利的刀刃,露出的表情卻又如同三月的春風,小小的痣點綴在他的眼角,給他俊美的臉上又添了一絲禁忌的艷色。
剛剛還捧腹大笑的黎玥,頓時猛地收住了自己的笑容。因為過度倉促用力,一張臉被脹的通紅。
沈黎朝著對方欠了欠身,心里浮出一抹奇怪的感覺。她想,這個人應該就是剛剛那道聲音的主人。只是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當年屏風后與她一唱一和、堵得滿場人啞口無言的人。
那個青年目光清淡的隨意從她們身上掠過,就在要不聲不響移開的那一剎那,他忽然看見了沈黎未低頭時的臉。
她的神態安然端莊,卻又在眼角眉梢偷偷露出些不易察覺的好奇。眼窩的輪廓很深,笑起來眼睛會彎成一泓新月。姣好如櫻花的嘴角,抿緊后會露出旁邊的小酒窩。
青年的手無意識的拽過自己腰間垂著的一枚吊墜,握緊在手心。他的眼睛有如實質從沈黎身上逡巡來逡巡去,目光大膽而無禮。在觸及到對方挽起的發髻時,面目上的表情有如重錘一般,頃刻破碎下來。
沈黎疑惑的抬起頭,瞧見對方神色變幻莫測的看著自己。她心下微微一動正要開口相詢,卻見對方突然啞聲開口:“你是誰的夫人?”
柳婆子還沒反應過來,一直在后邊默不作聲的徐姑姑突然往前一步,躬身稟道:“回這位公子,這是我們鎮南王府大公子的夫人。”她的語氣謙和,動作卻不卑不亢剛好幾步擋在了沈黎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