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云

第三十三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八)

“外公。”顧韞放下筷子,恭敬又遲疑地喚了聲。“我……”

“先吃飯,什么事情都不能耽擱我外孫吃飯。”云太公用杯子碰了碰顧韞面前的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里面泛起了淺淺的水光,精光矍鑠的眼睛里滿是慈祥的笑意。“這是咱們祖孫加你舅舅,十三年來頭一遭聚在一起吃個熱飯。你母親去的早,我們當長輩的無能,沒盡一天當長輩的責任。阿蘊,當外公的和當舅舅的對不起你。不管有什么,總得讓你把這頓熱飯吃完。來,嘗嘗這個竹菌,外公記得你以前很喜歡吃這個。”

老人已近六十五歲,一路舟馬勞頓千里奔波而來。雖然仍是聲若洪鐘、器宇軒昂,但兩鬢發絲早已發白,擎杯執筷的手也再不若幼時的厚實有力。

顧韞夾起那塊菌菇,合著喉頭的熱意一道吃了下去。“是,外公。”

云叢在旁邊一直沒說話,只是時時刻刻的看著云太公跟顧韞的碟子。撈到什么好吃的,總是先放到他們兩個這邊來。

酒酣飯飽,云阿公領著仆人進來輕手輕腳的收拾了,又上了一壺熱茶。

云太公指了指里面的小隔間,“走,是該坐下來好好說話的時候了,我知道阿韞肯定憋著好多問題在等著外公。”老太公說的很隨意,但是顧韞卻能很清晰的感覺到,室內的氣氛一下子就變了。

大舅舅眉頭皺起,見顧韞看向他。他強行擠出了一絲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坐下,這話說來很長,估計得到落燈時分。你出門的時候,跟你媳婦打了招呼嗎?”

顧韞先是一怔,隨即心頭一陣暖流拂過。“已經說過了,大舅舅放心。”

云叢見他眉眼因為這句話而變得安和,語氣中自然而然帶上了一股柔軟,心下驚訝不已。想到待會要說的話,一時間也不知道是欣慰多一點,還是擔憂多一點。

云太公坐在桌旁,面容嚴肅,似乎在心里組織開場白,也不知道過了過久,他方才開口道:“小韞,你一定很好奇為什么這些年云家對你不聞不問吧。”

顧韞先時抓抓撓撓的心臟頓時猛烈地跳動起來,一種無以言說的緊張情緒在他胸口驀然流淌。他的手不自覺的在膝蓋上握緊,身子也跟著微微往前傾,一雙黑眸亮的像灼人的烈日。“外公!”

云太公似有些不能直面他的眼睛,只是將目光投向虛空中的某一點。

“十三年前得知你母親的死訊,我和你兩位舅舅當即就要動身前來青州。然而就在我們整頓好行裝將要出發的那一刻,突然接到了一封火漆信。”

顧韞注目而視,知道很快困擾自己兩世幾十年的秘密馬上就要揭開帷幕。

“信上寫著請與云家家主在陵州河畔會晤一面,失約則云峰有性命之憂。”因為再度回憶起那天的場景,便是云太公這樣于千萬敵軍中也能面不改色的人,也不由得痛苦得閉上了眼睛。“我雖心急你母親的事情,但因牽涉你三舅舅的生死,不得不暫緩行程,讓你大舅舅先帶車馬前行,我和你二舅舅隨后再趕上。”

梧桐院內,沈黎坐直身子,看向和頤失聲道:“云家三爺重傷致殘?”

“是,”和頤回道,“據說就是在云家即將啟程來青州那天傍晚,抬回府的。”

“云家大爺可有說什么?”

“沒有,云家大爺出發的匆忙,也不知道內情,祭拜后更是匆匆而返。后面咱們沒有等到陵州來人,馬上就派了信使過去打探。”

“那兇手是誰知道嗎?”

和頤搖搖頭,“不知。在那之后二爺、三爺也曾派了好幾撥人過去,但是云家都沒有再接見。不久世子的外公也就是云家如今的老太公,上書向朝廷辭去鎮國大將軍一職,并將家主的位置讓給了云家大爺,自己和老夫人退到了別院。”

云老將軍英勇善戰,威名傳赫四方,卻在壯年之時激流勇退,是容隱在收集南域這邊資料時不能解的問題。可惜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云家又是世家大族,里面守的跟鐵桶一番,再想探聽內情已是不能了。

“此后兩家就從那時斷了來往?”沈黎心下不勝唏噓,云家也算得上南域的清流大族了,論起來倒跟她們容家有些相似。只可惜世事無常,竟然遭此厄運。

“那倒也不是。”和頤耿直的搖搖頭,“前頭幾年咱們逢年過節,公子都會派人送節禮過去,只是云家每次都會如實原樣多添幾分退回來。就這樣過了兩年,二爺、三爺覺得此舉好似咱們在故意占云家便宜,這才勸公子不再送了,兩家也就因此沒什么來往了。”

艙房內,云老太公已將往事陳述完畢,只是面上還是有不能掩飾的悲意。“我們按照與那人的約定,在他承諾不對你下手的前提下,退出在軍中的主要位置,主動斷開與你的聯絡,就這樣過了半年,他將你三舅舅的解藥送了回來,你三舅舅也就因此撿回一條殘命。”

往事太過殘忍,顧韞的心中如被重錘猛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愣愣地望著云老太公的面容,掙扎了幾番,方才咬牙道:“以外公當年的厲害,也對那人沒有半點制敵之法嗎?”

“人生如逆旅,你外公當年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行人啊。”云老太公悲然的搖了搖頭,“對方當年展現出來的實力太過強大,所說、所做之事,無一不應驗、無一不成功。你母親已逝,外祖母因著連番遭遇臥病不起。你的三舅舅躺在床上生死難測,余下兩位舅舅又是意外不斷。我們派出打探消息的人,不是遭遇不測,就是無功而返。我們也是在多番考慮之下,才做出的決定。”

樓船上的天光一點點的暗下去,云叢起身去挨個將燭臺上的燈一一點起。他的面容沉重、原本挺直的肩背也因往事而微微佝僂下來。

他跟云太公都清楚,不管內里這一切的真相如何,云家對不起顧韞是實打實的,他們沒有任何辯駁的借口。

而最令他和父親愧疚的是,無論他們當年表現的有多么冷漠,顧韞始終回報給他們的都是一片赤誠之心。

他們愧為人父、人兄、人長,然而無論是當年顧韞的母親還是現在的顧韞,從始至終都沒有對此懷過任何怨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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