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可對接下來的時局有什么打算？”鐘老太公似乎越發蒼老了些，除了最開始在鐘愿的攙扶下，起身迎了迎云老太公，其他時候都是躺在那張躺椅里面。他的手已經干枯的如一段腐朽的枯木，充滿著褐色斑點的臉上也看不見一絲活人的氣息，只有那雙依舊矍鑠蒼勁的眼睛，依然顯現出了他從時間長河里攫取的睿智。

“拾級而上，逐風云而起。”顧韞淡淡的在一旁道。

鐘愿心神一震，他不由得看向顧韞，垂在身側的手不知為何有些微微發抖和興奮。

鐘老太公欣慰的笑了笑，只是這份笑容里帶了多少憾恨，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這樣很好，南域已經俯首太久，再不站起來，就只會淪為人案板上的魚肉了。”

“那鐘家當如何？”鐘老太公又問道，此刻他跟云太公已經敘舊完畢，大家已經到了說正事的當口。

“鐘家必須退居二線。”顧韞沒有絲毫遲疑，甚至也沒有再留著那一絲憐憫。前世的教訓已經足夠沉重，上天不會再給他第三次重來的機會。“只有如此，鐘家的傳承才能繼續下去。”

“看來我鐘家果然無一人可入世子眼睛了。”鐘老太公微微嘆了嘆，“世子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放心，我雖半截身子已經入土，但是替鐘家掃尾這點事情還是能做到的。”大概是說的話有點長，鐘老太公有些氣力不繼的咳嗽了幾聲。

鐘愿慌忙捧過一杯溫茶，服侍著爺爺喝了，方才低聲道：“爺爺，您慢點說。”

“不礙事。”鐘老太公笑了笑，輕輕拍了拍鐘愿的手。“世子看阿愿可好？”

“還行，就是有點過于仁厚，缺了些果斷的魄力。”顧韞回過身看了眼鐘愿道。

“那就好，是我管束不嚴，以至于鐘家走到如今的局面。不過阿愿這孩子良善，世子身邊能人眾多，老朽不敢奢求。接下來南域約莫要動蕩下，世子覺得阿愿可能鎮守一城？”

“祖父！”鐘愿慌忙跪下去拉著鐘太公的手，“阿愿陪著您，哪里都不去。”

鐘太公只是看著顧韞，似乎不得到回答就不放棄。

云老太公在一旁搓了搓手，有些為難的看向自己外孫。

“可以。”顧韞點了點頭，“只要他自己樂意，畢竟鐘家的基業始終都是鐘家的。”

“好。”鐘老太公將鐘愿從地上拉起來，“那老夫就將這個孩子交托給世子殿下了。他性子良善，沒有我們鐘家的那些齷蹉，日后他若有犯錯的地方，愿世子殿下看在老朽的份上，多行寬宥。”

鐘愿的眼淚流了下來，“祖父，讓阿愿陪著您吧，您身邊不能沒有人照顧。”

鐘老太公搖搖頭，輕輕的推開了他。他的頭轉向一邊，“阿愿，世子剛剛的話你都聽到了，以后出去外邊要學著果敢點，有不懂的能向身邊人請教的就向身邊人請教，不能的就寫信給世子，請他替你拿主意。凡事不要輕聽輕信，要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以后鐘家就靠你立起來了。你去吧，現在就收拾東西。你母親那里我已經知會了，你帶著她一起走。不要怕，祖父會永遠在你身后守著你。”

“祖父……”

“去！”鐘老太公閉上了眼睛，不再看鐘愿。

云老太公拍了拍鐘愿的肩膀，“放心去吧，青州城有顧韞，沒人敢對你爺爺怎么樣的。你既得你爺爺如此看重，就該安他的心，去做好他交代的事情。”

鐘愿見大家都在看著他，只得咬牙退后幾步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爺爺，您等我，我一定做出一番事業來，您在家里等我的喜訊。”他說完用力抹干凈眼淚，低著頭掉轉身子飛快地出去了。

“你的命還是好，竟然在孫子輩找到這么一個繼承你衣缽的。”鐘老太公的心力已盡，云老太公心下傷感，面上卻仍然是一番曠達的笑意。

“以后這南域的繁華，就只有老弟有這個福氣可以看到了。到了那時候，老弟莫忘了給我們這些老哥哥捎個信，也讓我們在地下揚眉吐氣一番。”心愿已成，鐘老太公原先緊繃的心神也終于放松了些，盡管之后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但眼下倒還有了些開玩笑的心思。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云老太公也沒有了說客套話的理。他鄭重的點了點頭，“放心，要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買上等的酒，祭你們一番。你也別太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外孫也不是什么刻薄寡恩的人。你那大兒子和大孫子，只要不跳脫的厲害，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自然還是能過之前的日子。”

鐘老太公睜開眼笑了，他沒有將話題再繞在這個上面，有些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家事已盡，就該到國事了。

“世子不管如何計劃，邊境千萬不能有任何放松。我們這一批老家伙還有你父親那一代，都是刀口里舔血過來的。我聽人說他們今年秋天異動頻繁，到了冬天反而沒了動靜。”

“是，”鐘老太公在南域浸淫幾十年，這種事情瞞不過也沒有什么好瞞的。顧韞將之前王府收集的信息攏了攏，明了清晰的告訴了鐘老太公。

“唉，燕京誤我們呀。若是當年……”鐘老太公的話頭說到這里沒有再繼續下去，他有些遺憾的搖搖頭，目光帶著千萬種情緒從云老太公和顧韞的身上滑過，末了一滴濁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你父王怎么看？”

“父王已經在邊境部署戰線，在沒有弄清他們到底想做什么前，探子會一直保持行動。”顧韞頓了頓，“我之前收下您送過去的一部分東西，也正是為此。年后我將和父王一道入京，到時候只怕他們會借機生事。所以我需要將眼線伸到他們的后方去。”

“這個想法很好。”鐘老太公點點頭，“我將那些東西給你，正是因為覺得在你的手里，比在如今鐘家任何人手里更能發揮他的作用。眼下時局晦暗不清，燕京只怕也會有大動作，我們這邊不能再亂了。”

“太公高義。”

“老大家和阿原那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日后也絕不會讓他成為你后方的危機，小帆就托付給你們顧家了，她的一雙兒女都還很小，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從小親自教養小謹長大，沒有什么壞心。你父王把王府西院交付給她，她不會給你拖后腿。”鐘老太公又囑托道，

“小謹會奉養鐘妃，您不用擔心。等這些事情一了，我會上折子給小謹請封郡王，到時候鐘妃娘娘可隨小謹一起分府別居，若是小謹想要分府出去的話。”

“這樣很好，我也沒什么牽掛的了。家里幾個孩子，就剩小琪我還有些操心。我原本最屬意你，這么多年來我也算看著你長大，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你更讓我放心。只可惜小琪沒有這個福分，只盼著日后還能有機緣在等著她吧。”

“鐘三小姐蘭心蕙質，又兼才貌出眾，想必將來求娶之人一定踏破鐘府的門檻。”顧韞并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做逗留，因此極快地蜻蜓點水一樣的應道。

鐘老太公“呵呵”笑了笑，“世子殿下放心，我并不是老古板，您與世子妃殿下感情和睦，這對于南域的穩定也是一樁好事。我樂見其成，絕不會動多余的心思。他們雖然蠢，我卻還沒糊涂到那個地步。”

云老太公哈哈大笑幾聲，“老哥哥這話沒錯，當年你可是咱們幾個當中對這些看得最開的。我看，咱們今天也說了不少話了，就說到這里吧。你要的承諾跟保證，阿云能給你做到的都已經明確告訴你了。往后你可以盡管放開手去做了，也不用擔心有什么后顧之憂。我就先丟一句話在這里，要是有我能幫的上手的，你盡管開口。咱們兩個老頭子，如今都是有了今日不知道還有沒有來日的人。收拾收拾爛攤子也就罷了，那些大展拳腳的事情還是讓小輩們去操心的好。其余的啊，也該讓自己少耗費點心神。馬上就是一年年關了，翻過這一年咱們又賺了老天一歲，可不得為自己多想想。”

“老弟說的對，我就不多送你們了。今日你們給我的面子，只能等來日阿愿還了。老夫在這里祝老弟和世子心想事成、得成所愿！”鐘老太公朝著云太公和顧韞抱了抱拳，笑容里有期望也有祝福。

院子里的雪晶瑩透亮、蓬松柔軟，踩在上面會咯吱咯吱地響。

沈黎換了輕便保暖的衣服，又穿上鹿皮靴，在幾個丫鬟緊張的注視下繞著院子里的雪走了好幾圈，最后甚至在廊上堆了個小雪人。

紅紅的小鼻子，圓溜溜的大眼睛，帶著一頂梧桐的小帽子，可可愛愛的立在那里，引得梧桐和二雪一直繞著它打轉。

“幸好世子殿下今天不在府里，不然我們可都要挨批了。”青杏用熱毛巾替沈黎捂著手，又替她把身上的碎雪拍落，笑著道。“也不看看如今好歹是雙身子，您現在這樣玩，我看您明年這個時候如何約束小主子。”

“我約束他干嗎？”沈黎想起阿婓的皮性子，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著低聲道：“我可管不住他，他呀是我的小魔王。”

“什么？”青杏沒聽的太清楚，只模模糊糊聽到了幾個詞。“您就這么肯定是個小公子啊。”

“那當然，我有感覺的。”沈黎輕輕笑了笑，歪著頭看了眼正好奇盯著她肚子的梧桐。“從他在我肚子里開始，我就知道了。”她扶著肚子小心蹲下身去摸了摸梧桐柔軟的頭，“你馬上就有個小主人了，到時候你可就有得受累了。”

烏蘞幾個都在后頭捂著嘴笑，覺得自家世子妃自從懷了小主子之后，性子越發活潑了。

百合捧著一大枝紅梅跑了進來，圓圓的臉上透著飛紅。“我將園子里最漂亮的那一枝梅花，給世子妃折過來了。”

沈黎等她走近了仔細打量了下，花樹嬌紅欲滴，映著身后的白雪，已是一副天然的紅梅照雪圖。“你去讓鶯藍姐姐給你修剪下，再插到那個白瓷瓶里。”

“是，夫人。”百合和鶯藍同時笑著應了。

天色已經有些暗，幸好雪光白亮可鑒，倒不覺得晚。大家又都齊聚在外頭，比平日里更多增添了一份熱鬧。

沈黎也不進屋子，就讓人在外頭用帷幔圍了一處木廊，用厚厚的墊子墊在躺椅上，又挪了一個火盆出來，點上明亮的燈籠。她蓋著厚毯子，看著丫鬟們在廊上廊下玩雪戲耍。

青杏過來跟她請示晚飯如何安排，她直接擺手笑道：“世子要在外邊陪外公用飯，咱們也別麻煩了，就弄幾個暖鍋在外頭吃得了。反正現下也沒有風，我現在啊一進屋子就覺得冷清受不了，外頭我心里還能覺得熱鬧點。”

青杏一想也是，就笑著道：“那奴婢讓茶茶先去跟廚房里的人打個招呼，外頭的東西先布置好，這天氣再熱的東西外頭放不了多久就涼了。咱們不如直接在爐子上煮著吃，夫人看如何？”

“我不管這些，我如今只負責吃和玩，操心的事情交給你們去弄。咱們晚上弄條魚，你讓廚房里的人片好，咱們煮一鍋酸菜魚吃。肉也多弄點，我現在胃口大，大家人也多，讓她們弄完咱們這一處的，自己也弄一鍋吃。天氣冷，也別太苛待自己了。”沈黎將腳脫去繡鞋放到腳踏上用毯子蓋住，舒舒服服的道。

“是，那奴婢親自去走一趟。免得下頭的人感激過頭，又給您弄一堆你不喜歡的過來。”

“行，你看著辦吧。”沈黎擺擺手，頓了頓又喊住青杏吩咐道：“只一件事，記得替世子弄一盅醒酒湯，別加那些他不愛吃的，就只要原始的那幾種材料就行。他陪外公吃飯，少不得要喝點酒。這種日子也冷，沒點酒都活動不開。”

“是，奴婢記著了。讓廚房直接將醒酒湯和醒酒茶一起備上，到時候看世子自己喜歡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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