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一百三十章 悶氣

然而裴繼安的笑意并沒有能維持多久。

那“許先生”催促他們“兄妹二人”趕緊回宣縣,話雖婉轉,實際也是一番好意,可翻譯過來,內里的意思直白了說就是:別待在京城了,其余事情也別亂插手,更不要鬧事,趕緊哪里涼快哪里待著去。

裴繼安所有的準備,就被這話給壓了回去。

他在人前的時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對當今如何對待裴家毫無怨言,甚至甘于在宣縣做個吏員,可實際上,不過把那不忿壓著而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這八個大字,他不服。

原本離得遠,努力不去管它,還能勉強忍耐,而今走得近了,竟是又要被拿來壓一回。

裴繼安只好強耐著,一面慢慢回去收拾東西,做一副要打點行囊回家的樣子,一面等著京都府衙里的消息。

本來馮、沈兩家的案子審判在即,可不知為何,卻一下子就沒了音訊。

過得兩天,京都府衙里頭的人偷偷給他傳出信來,道:兩家人分別去撤了狀子,私下和解了。

再過了一天,忽然有人發現梁門大街上舊相馮蕉的老宅里邊安安靜靜,再無人進出,前門、后院處,所有門上都被樓務司貼了條子,不知什么時候,整個宅邸竟然已經被官府封了。

而馮憑一家則是屁都沒有放一個,早在半夜就悄悄地撤了出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另一處,暗地里有人來同裴繼安道:幾位御史遞上去彈劾度支副使沈眾普的折子,全數被留中不發,如同泥牛入海。

再過得兩日,京中忽然來了個戲班子,據說里頭小唱的身段、唱腔俱是精妙不說,還有相撲、雜劇、掉刀、蠻牌、影戲等等,來回在好幾個瓦子演出,一舉成名,百姓被引開注意力,便不再去關心什么沈家、馮家的事情。

至于朝中,忽然隱隱約約透出一個消息——天子病情有所好轉,春闈多半能正常舉行。

一時士子們彈冠相慶,眾人或閉門埋首讀書,或四處走訪,拿文章去給各家大儒門下拜帖,雖然仍舊有不少討論《杜工部集》補遺的,說起沈氏女、馮蕓、馮蕉、沈輕云事,還是要唏噓幾句,卻與從前那等聲勢不可同日而語。

沈念禾等了許多日,終于從裴繼安口中得了這許多算不上好的消息,不過她既不意外,也不怎么失望。

她印書、賣書、贈書,另又寫出那一段自白、一封書函,一是為了叫人知道沈家還有后人,二是為了賺錢,三也是為了試探朝廷態度。

眼下雖然結果不盡如人意,可目的都已經達到,況且還遇到了“許先生”,得了他的允諾,從其言語中可以聽辨出來裴家起復有望,沈輕云多半也不會被治罪,自己這一個沈家孤女的身份,是可以安安穩穩地用下去的。

她感激地向裴繼安道謝,道:“這一向實在辛苦三哥,只我一向得你照看,也無什么可以回報的……”

裴繼安面上看著很平靜,還微笑著道:“既然叫我作三哥,便是把我當哥哥看,不必說什么謝不謝的——況且這一回我也沒有搭上手。”

這樣的話他平日里也經常說,今次的同從前并沒有什么兩樣,可沈念禾卻是聽得微微一怔。

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他的情緒有些不對。

饒是沈念禾一向善于察言觀色,對上裴繼安這樣的,還是力有不逮,她旁敲側擊問了好幾個問題,都沒有找出哪里不對,只好轉去尋鄭氏。

鄭氏雖然不知道“許先生”傳的話,卻也從裴繼安口中聽聞朝中不會降罪沈輕云,將來裴家也有機會出頭的事情,她心情甚好,就笑沈念禾想得多,道:“你三哥怎么會不高興,那馮憑一家已經搬出去了,京中也人人都知道沈家那一個女兒是假的,雖說宅子暫時封了,但依舊還是你家的,等過一陣子翔慶的消息出來,自然還歸在你名下,明明色色都辦得十分誠心。”

又道:“怕是過幾日就要回宣縣了,他早出晚歸的在外頭跑,忙得不愛說話罷。”

可是三哥看起來就是不太高興啊,雖然不高興得不是很明顯。

只是如果再要說起哪里不對勁,沈念禾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時只能作罷,心中暗想,自己不過是個才來的,處了幾個月而已,若是他當真發了悶氣,總不至于自己這個生人看出來了,嬸娘卻看不出來罷?

她暗笑自己杞人憂天。

等到晚上裴繼安回來,他特地帶了鄭氏上回夸了又夸的爐雞,給沈念禾捎了雪梨冰糖汁,同她道:“你喝了好幾天姜糖水,那個燥得很,吃這個潤肺清脾,也能降一降肺熱。”

沈念禾就端著竹筒一口一口地喝梨汁,等到喝完,手上沾著全是糖汁,越擦越濕黏黏的。

鄭氏交代她道:“你三哥才提了熱水回去,你去他那里洗手。”

沈念禾依言去敲對面的房門。

裴繼安聽得是來找熱水的,指了指角落處,道:“銅壺里是熱水,邊上的盆子才洗了,是干凈的。”

沈念禾洗了手回來,卻見得屋子當中的桌案上攤開了許多紙頁,又有筆墨紙硯,那硯臺上的墨只磨了一點點。

因見裴繼安沒有把東西收起來,顯然并不是不能叫旁人看的,她便笑著問道:“三哥在寫什么?要不要我幫你磨墨?”

裴繼安并不瞞她,道:“我托人去幫忙打聽了些沈家的事情,只是消息散得很,只好自己慢慢整理。”

他見沈念禾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樣子,便又解釋道:“河間沈家同沈眾普這兩處。”

這兩家有什么好打聽的?

沈念禾知道裴家同河間沈氏也好,沈眾普家也罷,俱是沒有半點來往,今次去搜集兩處的消息,必定是為了自己。

她想了想,道:“三哥大把事情要做,外頭不是都知道那一個沈家女兒是假充的了?看朝廷的樣子,度支司里好似沒有合適的人,多半還要用那一個,咱們不去理會就是,左右他也不敢再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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