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歡

01 風雪

今年,北直隸的冬天格外的冷。

從入了九月起,這雪,便斷斷續續,下了兩月有余。

隆冬時節,又是大雪紛飛。

才出京城不到六十里地,他們卻已被大雪阻在此處五六日的時間了。

“呸!這鬼天氣!”官道旁的驛站,還不到酉時,便已是燃了燈,外間,已如濃夜。

一個裹著厚厚棉襖的矮瘦身影哆哆嗦嗦地挑開厚實的棉簾子竄進門來,吐出滿嘴的雪沫子,順便啐了一口,只那嗓音卻是尖細得很。

驛站的大堂不算寬敞,只堪堪擺了五張桌子。這樣的天氣,能不出門,定是都不會出門找罪受的,何況這驛站來往的都是官家人。

因而,這會兒,大堂內只有一張桌子旁坐了一人。看上去四十來往,面白無須,長得有些富態,此刻正斜挑起眼來,睞了那剛進門的人一眼,哼了一聲,也是尖細著嗓音道,“這天兒大天兒說了算,你急又有什么用?還是過來好生喝杯熱茶暖暖,別像只猢猻一般四處亂竄,看得咱家眼睛疼。”

早前從外面進來那人,在門邊跳了兩跳,將身上的落雪抖落了些,也暖了手腳,這才三兩步沖到桌邊坐了下來,“干爹,您說咱們上次進貢可也不少,怎的,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便落在了咱們爺倆兒身上?兒子瞧著,定是著了姓康的道兒了。還有里頭躺著的那個,咽不咽氣的也快著點兒,這么拖著,晦不晦氣?”說著,又是啐了一口。

抬眼卻見對面的人將他瞪著,“你這嘴上是不把門兒啊?什么話都敢往外蹦,讓人聽見剝了你的皮做成人皮袋子掛著便不晦氣了?”

大約是想起了什么,早前那人面色白了白,打了個哆嗦,抬手掌了一下嘴,便是忙咧開嘴陪笑道,“兒子這不是瞧著只有干爹您,這才一時口無遮攔了么?這鬼天氣實在折騰人得很,兒子也是心疼干爹,想著能早日交了差,干爹也能松快松快。”

被稱作“干爹”的那個哼了一聲,將手里空了的茶碗一亮,他那“兒子”立刻心領神會,連忙拎起茶壺,給他續了茶,又繞到他身后,給他捏肩捶背。

他干爹的臉色總算好看了的些,一邊舒服地閉眼享受,一邊低聲寬起他干兒子的心,“稍安勿躁,如今這風口浪尖兒上,能平安交差便該阿彌陀佛了。等到雪一停,咱們就啟程。”

“那……里頭躺著那個……”

年長之人睜開眼來,有些不耐煩道,“怕什么?一個四品將軍府的女兒,死了便死了,還怕交不了差不成?若到雪停時,還是不醒,那便是她的命,怪不著咱們了。至多舍上二兩銀子,讓這里的驛丞勞累些,拉去亂葬崗埋了便是。”

那干兒子聽了,總算是愁云盡去,歡喜起來,奉承道,“還是干爹英明,看來,兒子還要多多向干爹學習才是。”

“知道就好。”年長之人斜睞干兒子一眼,藏也藏不住的得意,放在桌上的手,輕輕敲打起來,和著節拍,嘴里哼起了小曲兒,倒是全然不介意外邊兒風雪正盛。

只下一刻,外邊兒的風雪呼號聲中,卻驟然多了馬蹄聲,聲聲催促,從某個方向,疾馳而來。

緊接著,一聲高亢的馬鳴,馬蹄聲,已停在了驛站外。

這對干父子對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見了驚疑。

只不及多想,下一瞬,棉簾子已經被人掀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大步邁了進來。

披風掩映下,衣襟上金線所繡的飛魚一雙眼活靈活現將人盯著,干父子二人臉色一白,不及看清來人的面容,便已低垂下眼去。

只是,即便他們抬著眼,也看不清來人的面容,不知是不是風雪太大的緣故,來人頭上戴著斗笠,帽檐壓得極低,只能瞧見輪廓分明的下顎,并一線薄冷的唇。

指節分明的手里扣著一枚銅制令牌,遞到了兩人跟前,令牌之上“錦衣衛”三個字,好似按下了機簧一般,讓那干父子二人的腰肢又彎了大半。

那干爹涎了笑,忙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你是神宮監劉大寶?”那人的嗓音壓得極低,帶著些刻意的啞。

沒想到,是沖著他們來的,還對他的來處這般清楚?

劉大寶的身子又矮了一寸,“回大人,小的正是劉大寶。”

“是你負責此次送犯眷去南京教坊司的?”

劉大寶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回話時,略頓了頓,“是。”

“當中,可有明威將軍顧文選之女?”

劉大寶與他的干兒子驚得互望了一眼,這一回回話停頓的時間更長了些,“有是有,不過……”

“大膽!”劉大寶的“不過”尚未說出,便聽得一聲厲喝,“爾等不察,未驗明正身,竟敢隨意拿旁人充數,看清楚了,這才是明威將軍顧文選之女,顧歡!”

一個被反剪了雙手的少女被從棉簾子外揪了進來,一個推搡,便推到了兩人面前。

那少女一言不發,只是默然而驕傲地微微昂起頭,當真有兩分將門之女的模樣。

只……劉大寶與他干兒子兩人默默對望著,交換著彼此才懂的眼色。

身著飛魚服那人,卻已是不耐煩再等,聲調又低了兩分道,“那個被你們錯抓來的姑娘在何處?”

劉大寶垂著頭,眼珠子亂轉,再聽得那人警告似的一哼時,他已有了決定,忙笑著道,“原是咱家不察,險些犯下大錯,多虧大人,這才能找補回來。那姑娘如今就在里頭客房中躺著,大人請隨咱家來。”

明威將軍,雖也是正四品的武官官職,但在這回的事情中,實在有些不夠看,不夠看,便也不打眼。

卻沒有想到,這樣不打眼之家的女兒,卻還能得個單獨的客房,心下的存疑卻在見到床榻之上,頭纏繃帶,隱隱沁出血跡,且明顯處于昏迷狀態,臉色亦是白中帶青的少女時,便頃刻間煙消云散了。

原來如此。一個回身,斗笠下,兩道利光直瞥向劉大寶。

劉大寶連忙擺手道,“可不關咱家的事兒。是這姑娘性子太倔了些,大抵是不想入那教坊司,竟是趁咱家不備,一頭碰了墻。咱家還請了大夫來給她瞧過了……”

那人理也不理他,解了身上披風,將床榻之上的少女兜頭一裹,抱起便是大步出了客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