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一諾心里一跳,臉上的笑容卻更甜美了。
她朝祝太太歪了歪頭,像是覺得有趣,又像是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祝太太卻沒跟她再說話了,而是和祝先生一起,對著全屋里的參賽者鞠躬說:“我們夫婦就靠大家了……請一定要救救我女兒!”
祝太太直起身,滿懷期翼地看著溫一諾,又說了一遍:“麻煩您了……請一定幫幫我們!”
溫一諾不動聲色把握著小紙團的手背到身后,淡淡點頭說:“我們到這里來,就是來幫助你們的,別急,跟我們說說情況吧。”
祝太太像是心里的石頭終于放下了,她臉上的笑容都出來了。
連聲說:“好的好的!我們這就說情況!”
主持人讓祝先生和祝太太都坐了下來。
這對夫婦的目光這才移到依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祝鶯鶯身上。
祝鶯鶯的床邊還有輸液的儀器。
祝太太用手抹了抹淚,哽咽著說:“我家鶯鶯是個好孩子,聽話又孝順。雖然我們家有點錢,但是她從來不找我們要什么東西,一個人乖乖的學習,做飯,偶爾給我們打電話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家……她還不到十八歲,還在想著去哪里上大學……”
溫一諾瞥了床上的祝鶯鶯一眼,心想這女孩可真內向。
祝先生看著祝鶯鶯那邊的方向,補充說:“她一向身體很好的,但是就在一個月前,她開始做噩夢……”
頓了一下,他的目光飛快地往溫一諾那邊瞥了一眼,然后移開視線,依然看著祝鶯鶯,說:“她的噩夢開始的時候亂七八糟,并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我和她媽媽也沒有在意,以為她是因為要填報大學,心情緊張,所以容易做噩夢。”
祝太太點點頭,“我還跟她說,沒有什么值得擔心的,她想去哪個學校,就去哪個學校。雖然我和她爸爸做生意,平時太忙,可女兒上大學這種事,我們還是能抽出時間陪她選擇的。”
祝先生嘆了口氣,垂下了頭,“……不過我們沒想到的是,兩個星期后,她開始重復做一個噩夢。”
“重復?”汪道士忍不住發聲了,“重復是什么意思?是真的重復一個一模一樣的夢?還是……只是情節相似?”
“……聽她說,應該是一模一樣的。”祝先生嘴唇囁嚅著,有點忐忑,又飛快地看了溫一諾那邊一眼,然后神情又平靜下來。
似乎每次只要看看她,他們就能汲取力量,獲得信心。
“應該?”汪道士疑惑反問,“應該是什么意思?”
“汪道友,我們不要追究這種細枝末節了,我想聽聽這個重復的夢境,是什么樣子的。”溫一諾溫言打斷汪道士的插科打諢。
汪道士“哦”了一聲,笑著讓那對夫婦繼續說下去。
祝太太也從兜里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來一張擦了擦眼角浸出的淚水。
她說:“都是我的錯……鶯鶯明明說過這么多次,可我們還是拋下她……出門做生意……我們錯了,錢是賺不完的,可是女兒沒了就沒了……”
溫一諾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然后很快輕快地說:“祝太太別這么悲觀,好歹我們這里還有八個人呢!您女兒只要不是絕癥,我覺得要她醒過來并不難。”
“真的嗎?!”祝先生和祝太太一起抬頭,驚喜莫名地看著她,神情之虔誠,態度之恭敬,簡直是要把她當菩薩來拜了。
溫一諾甚至覺得自己像是廟里的得道高人,能從他們熾熱的視線里得到一種力量,信仰的力量。
她渾身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淡笑著說:“我說了,只要不是病,不是絕癥,應該都有解決辦法。不過如果是生了病,還是要看醫生。我們道門雖然有祝由十三科,是跟醫者有關,但那是古早以前的事,現在這個時代,醫院里的醫生還是更有用。”
她的意思是,道門能解決的事情有限,有病還是要看醫生,別被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給耽誤了。
她能說這番話,是因為她主要是給人看風水,是給環境治病,不是給人治病,所以說得坦坦蕩蕩。
但是通習“祝由十三科”的道門中人聽了,心里未免有些不高興。
諸葛先生笑呵呵地說:“溫道友也不能一竿子把祝由十三科都打死了。能從遠古時代傳到現在,肯定是有它特別的地方,是吧?”
溫一諾扯了扯嘴角,抱起雙臂擱在胸前,淡聲說:“古人還茹毛飲血呢,諸葛先生現在還茹毛飲血嗎?沒有的話,干嘛讓大家抱著遠古時代的東西不放?道門最講順應自然,時代的發展就是順應自然。我們道門也不應該抱殘守缺,而是應該與時俱進。——諸葛先生,您說是不是呢?”
她把“與時俱進”的大招牌都搬出來了,諸葛先生敢說個不字嗎?
他也只好笑了笑,很寬厚的樣子,說:“當然要與時俱進,但是厚今薄古就大可不必。”
“嗯,我們沒必要厚今薄古,也沒必要厚古薄今。還是聽委托人夫婦怎么說吧,不然我們爭論一百年也爭不出結果。”溫一諾朝祝氏夫婦那邊抬了抬手。
諸葛先生還想說話,可是祝氏夫婦好像很聽溫一諾的樣子,馬上說:“溫大天師說的對極了!我就說嘛,有溫大天師在,我這心可就踏實了!”
溫一諾:“……”
說實話,她不知道這對夫婦對她的信任從哪來的,但是看他們的面相和神情,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真是令人費解。
她摩挲著掌心里的小紙團,感覺到掌心里除了紙團,還有些細微的小顆粒,不知道是什么,琢磨著如果是圈套,她分分鐘可以把紙團碾成紙屑。
可如果不是圈套,那紙團上寫的什么呢?
就在她和眾人的疑惑中,祝氏夫婦開始將祝鶯鶯那個不斷重復的夢。
祝太太先開口地:“……大概是她做噩夢一個星期后,她開始重復做一個夢。夢里好像是在一個房間里,那房間有很多扇門,每扇門上都有一面鏡子。然后有人進來跟她說話,她能從鏡子里看見這些人的原型。”
“有時候是豺狼虎豹,有時候又是無害的小鹿小兔子。”
道門眾人:“……”
這也叫噩夢?
他們正在腹誹,只聽祝先生又說:“然后只要她的目光瞥向鏡子,那人就會發現自己原形畢露了,就會撲向她,撕碎她,甚至……吃了她……”
“一個小姑娘,不斷重復自己被撕碎被吃的過程,你們說,誰能受得了?”
原來是這樣。
大家恍然,深為同情地點點頭。
諸葛先生感慨地說:“這確實是噩夢,一般人做一次都受不了,她做這個噩夢做了多久?”
祝先生伸出兩根手指:“……兩周。這兩周期間,我們讓人陪她去醫院檢查,發現身體并沒有問題。又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她焦慮癥很嚴重,需要靜養,可是她又很顧著學習,不肯休息。然后一周前,她睡過去之后,就再沒有醒過來了。”
“她現在跟植物人一樣,并沒有……沒有……”祝太太眼含熱淚,不肯說出那個可怕的結果。
溫一諾感同身受,視線轉向祝鶯鶯的方向。
這一轉,她突然瞥見一絲金光。
但是再仔細看時,卻什么都看不到了。
于是她又重復了這個視線轉向祝鶯鶯的動作,眼角的余光又瞥見了那絲金光。
那點金光其實非常微弱,比夏夜里螢火蟲的光芒亮不了多少。
可是在這略昏暗的臥室里,卻格外吸引她的注意。
溫一諾不動聲色朝那金光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就是在祝氏夫婦腳下。
她垂眸,很自然地抬起另一只手,抿了抿耳邊的短發,又飛快地朝祝氏夫婦腳下看去。
她看明白了,那里也有一些塵砂,就好像她在門口鞋墊和客廳玄關地毯上看見的那些塵砂差不多的樣子。
看來是這夫婦倆從外面帶進來的。
溫一諾有些失望。
光是聽這夫婦轉述的祝鶯鶯的夢,他們根本想不出是什么樣原因,能讓她醒不過來。
大家安靜了一會兒,諸葛先生問:“那她昏睡不醒之后,你們送她去醫院了嗎?”
“送了,醫生說她的情況正常,好像就是在睡覺。可是一睡幾天都不醒,怎么刺激都不醒……醫生說她可能患了‘昏睡癥’,只要好好照顧她,有一天她會自己醒過來的。可是我們不能等啊!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就這樣一直睡下去!”
祝太太終于哭出了聲。
祝先生忙攬住她的肩膀,低聲安慰了幾句。
等祝太太停止抽泣,祝先生對大家說:“所以我們沒辦法了,只好尋找非常手段。我們以前就認識幾個天師,還請他們給我們的房子看過風水。”
“后來知道你們道門要比賽了,四年一次,是道門最出色的天師們聚集在一起,還能幫我們解決那些尋常手段解決不到的問題,就去找你們的籌備委員會報名了。”
這就跟新藥的試藥一樣,你得找到渠道,才能報名參加。
祝太太也說:“雖然籌備委員會跟我們說不要錢,可是我們不在乎錢,只要你們能把鶯鶯喚醒,多少錢我們都愿意出!”
話說到這里,大家都明白了。
主持人耐心地安慰他們:“請兩位放心,這里是我們道門最杰出的人才。我們已經分成兩個小組,幫你們解決問題。”
祝先生滿臉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說:“謝謝大家了。我覺得是這屋的風水有問題。”
祝太太則不同意,“我覺得是中邪了。溫大天師,你會驅邪嗎?”
溫一諾:“……”
她遺憾地搖搖頭,“我不會驅邪,我們有會驅邪的高手。我只看風水。”
“對啊對啊!我說就是風水的問題!你看溫大天師都這么說!”祝先生高興起來,完全視這個房間里最有名的風水師諸葛先生為無物。
諸葛先生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訕訕地說:“我和溫道友都抽到了風水的委托,我們會一起幫祝先生消災解難,請兩位放心。”
“嗯嗯嗯!有溫大天師在,我們就放心了!”
祝先生和祝太太說完,又朝屋里的人鞠了一躬,說:“天色不早了,各位吃晚飯了嗎?”
這個話題轉的。
他們三個小時前才吃過午飯,現在都不餓。
祝先生和祝太太笑著說:“我們可以叫外賣回來,各位想吃什么?”
溫一諾想起中午吃撐了的樣子,笑著說:“兩位不必忙,我們還不餓。”
“各位別客氣,我們先去準備,還有各位的房間,我們都安排好了。”祝氏夫婦說著,朝大家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房門吱呀一聲又關了起來,屋里的光線更加暗淡。
晝與夜的交替就在一瞬間完成了,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天邊的晚霞紅艷似火,像是盛開的荼蘼。
溫一諾微微一怔,轉身拿出手機,對準窗外那株開著紅色小花的樹拍了一下,然后用植物識別軟件認了一下。
“咦?這真的是荼蘼樹啊……”她喃喃地說。
窗外那株花樹,居然是荼蘼。
荼蘼的顏色很多,有雪白如新雪,也有淡黃如醇酒,還有紅艷似晚霞,比如窗外的這株。
荼蘼開在盛夏,是夏季最后一種盛放的花,所以古人很含蓄地說“開到荼蘼花事了”,也就是此花開過已無花。
再看看床上躺著的年輕少女,更有著一種無望而凄涼的美。
諸葛先生就在她旁邊,聽見她的話,驚訝地說:“荼蘼?這是曼珠沙華啊,也叫彼岸花。”
說著,他倒抽一口涼氣,“難怪這姑娘會昏睡不醒。”
“窗外種著彼岸花,能好嗎?”
“彼岸花,能達彼岸。花開無葉,葉生無花,這在風水上是大忌啊!”
屋里的人頓時騷動起來,撲到窗口來看“彼岸花”。
溫一諾扯了扯嘴角,拖長聲音說:“大家的戲別這么多好伐?這就是荼蘼樹而已,開的是荼蘼花,跟曼珠沙華有什么關系?”
“佛經里,荼蘼就是曼珠沙華,難道溫道友你不知道嗎?”諸葛先生淺淺笑了。
溫一諾更好笑了,“荼蘼是荼蘼,曼珠沙華是曼珠沙華,你別搞混了。”
她指著窗外繼續說:“后世考證,曼珠沙華就是學名紅花石蒜的赤團華,是石蒜科的一種。別以為叫了什么高大上的‘彼岸花’,就真的彼岸起來。你去查查石蒜都是什么花,開在幽暗的地方,沒有香味,根莖還有毒,跟我們這里好看的荼蘼完全是兩回事!”
諸葛先生笑了一下,淡淡地說:“……我們在說玄學里面的花名,溫道友這么會做學術,怎么還來修道呢?”
“我查個花名就會做學術了?諸葛先生,你不要侮辱真正做學術的人好不好?”溫一諾話題一轉,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帶開了。
“真正做學術的人,是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而且要能證偽,可以不斷重復驗證。我們可以嗎?我們只能在自由心證!”
溫一諾這話一說,連坐在司徒家大放映廳里的五個科學家評委都笑了。
“這個溫天師有點意思。”
“我看她挺聰明的,做道士可惜了……”
“我也是這么認為,我看了這八個參賽者的履歷,就她學歷還行,這么好的成績,怎么不學理科呢?”
司徒澈微微地笑了。
他不會用不正當的手段幫助溫一諾,但是正當的手段,還是可以用一用的。
比如把參賽者的學歷履歷打印出來,發給各位評委……
另外七個參賽者,只有諸葛先生的學歷最高,高中畢業。
溫一諾的正統B大學歷,就如同鶴立雞群,一下子贏得了五個科學家評委的好感。
此時大家面前的視頻里,那臥室里的燈已經亮了起來。
窗子關起來,把一樹荼蘼也關在窗外。
主持人說:“好了,大家先出去,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辦。請注意,我們的時間有限,不能一直耗費在這里。”
大家紛紛起身,走出祝鶯鶯的臥室。
溫一諾是最后一個出去的。
她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了祝鶯鶯一眼。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一絲恍惚,好像看見這床鋪上突然空蕩蕩,收拾得整整齊齊,并沒有人躺在床上。
不過她眨了眨眼,再細看時,祝鶯鶯又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剛才的情形真的只是她眼花了。
溫一諾不由皺眉,想了一下,快速走回房間,仔細看祝鶯鶯的面相。
聽祝氏夫婦說,祝鶯鶯不到十八歲,臉盤看得出來,應該是鵝蛋臉,但是因為昏睡不醒,有些瘦了,成了瓜子臉。
閉著眼睛,但是睫毛很黑很長,鼻尖略挺翹,唇角微揚,像是陷在一個甜美的夢里,不愿意醒過來。
美夢?
不是噩夢嗎?
溫一諾覺得有哪里不對。
“……溫道友,是發現什么了?怎么還不出來?”門口的主持人在叫她了。
溫一諾回過神,笑著說:“我是想再看看祝小姐的樣子,剛才大家都看了,就我沒看。”
她一進來,就被有些人給擠到窗戶那邊去了。
祝鶯鶯的床前圍著的是芍藥組的四個人。
因為他們是要驅邪,所以大家都沒在意,認為是應該的。
現在她才有機會看看祝鶯鶯的樣子。
跟著主持人離開祝鶯鶯的房間,在下樓的時候,他們又遇到祝氏夫婦。
趁著主持人跟祝氏夫婦說話的時候,溫一諾飛快的看了他們一眼。
他們倆的人中,都有斷紋。
人中有斷紋,無子也無孫。
這是要……絕后的意思啊……
難道祝鶯鶯真的活不長了?
溫一諾心里一緊,快步下樓,找到一個洗手間進去關門,靠在門背,展開手里的紙團。
那紙團已經被她握得快汗濕了。
只見紙團上寫著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這是第二更。
大家晚安。
群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