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錄是古實人歷史上最為強大的君主,這在史書當中有詳細的記載,他前所未有地將各個支派統領在一起,以威嚴和恐懼統治他們——歷史上從未有過一位君主像他那樣崇敬萬王之王,那樣冷酷無情地對待一切敬拜假神的交鬼之人。即便沒有這些全新的政策,寧錄也有多位實力不菲的政敵隱藏在國內外。自從他在書珊城稱王,并且廢黜所有敬拜假神的祭祀系統之后,他的實力和聲望就前所未有地如日中天,同時這也意味著,敵對他的勢力看似消影無蹤,卻在人眼和陽光觸及不到之處暗地里瘋長。”
“那晚,我按例來到牛角殿,每次來到這座比先前更為氣勢雄壯、飛檐點金的殿宇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個可怕的夜晚。西巴是怎么在巫術的咒詛之下吃了那個可憐保姆的肉、麻風病人在月光下可憎駭人的舞蹈、癡傻語塞小女仆的夢靨、如同睜眼瞎一樣的永恒守衛、太子寢宮如垂死巨人一樣的轟然坍塌、毀滅一切的熾熱沖天大火……等等等等。雖然眼前的一切和那晚已經截然不同,可是我總是覺得自己活在一個永遠無法清醒過來的漫長黑夜之中,我自始至終一直坐在死陰的角落,高天的亮光遲遲照射不到我身上,或者不如說,只是若有似無地濺射在我身上而已。”伊西斯長長地嘆息了一口,把臉埋在膝蓋之間,聲音像隔著厚厚的泥土一樣悶聲悶氣地傳進賽瑟的耳朵里,“……總之,這牛角殿一劃的金碧輝煌,耀睛奪目,宛若天宮。就算是寧錄的君王主殿也不見得比這牛角殿奢華,所以他濃厚的父愛算是再一次借著這些而顯明了。我一個月上牛角殿的次數并不多,可是每次踏入都會被殿宇的奢華而震驚到——就好像我之前從未來過這里似的。仰觀四面,蕭墻粉壁,畫棟雕梁,金釘朱戶,碧瓦重檐,四邊卷簾蝦須,正面窗橫龜背。”
“牛角殿的主殿被稱為紅寶石宮,因為宮里無論是墻壁還是臺階都嵌滿了如血般璀璨的紅寶石、紅寶石宮主體偉岸異常,包金墻瓦閃耀金光。殿里多有水晶臺,象牙柱,翡翠梯,黃金座,噴泉鐘等等,綾羅綢緞隨處可見以至于被侍女當成抹布,硨磲珍珠如石子一樣滾落在角落里,前檐有七肘深,斗拱,飛檐,彩繪承塵,沒有一根柱子是能夠被四個或四個人以下抱得過的。”
“除了巡邏值班的守衛,紅寶石宮里連一個伺候的侍女此刻都沒有。我知道這是西巴的習慣——自從銀人兒事件之后,他就不喜歡身邊有太多的女仆傭人,就算有活兒要去做也一概交給牛角殿的士兵。無論是我還是寧錄都沒有和西巴談起過那夜發生的事,我們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當時的感受如何,這個話頭寧錄嚴厲地禁止我向西巴談起,其實不用他說我也知道絕不能再觸及。就連我和寧錄之間也不敢多談,好像這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我們只敢小心翼翼地遠觀回憶,卻不能近距離觸碰,因為我們不知道那盒子里是否還藏著另一只惡魔。”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進入紅寶石宮的最里間,那兒是西巴的書房和臥榻,它們連在一個套間內。相對于外室驚人的奢華,這里倒顯得極其普通,卻極為舒適。它更像是個地方貴族的茶室,而不是古實太子的寢宮。我的腳步悄無聲息,可是在踏進書房的那一瞬間,西巴就即刻抬起了俯在書桌上的腦袋,沖我莞爾一笑,‘母后。’”
“‘我兒。’我低聲說著走過去輕撫我兒子腦袋上的牛角,‘天色很晚了,你還這樣辛苦,是在做什么?’”
“‘我必須要完成今日的任務,’西巴頭也不抬,筆尖在淡黃的莎草紙上疾飛,‘母后請稍等。’他既然這樣說了,我便去一旁候著。相對于一個七歲的孩童,他的身軀太過龐大了,大約再過一兩個月,西巴就會比我還高了。我的兒子真是丑陋可怕得無與倫比,我越看他越能感觸到這一點。他的牛角呈棕黑色,光滑錚亮,紋理細密,兩邊大小一樣且對稱,大約有一寸來長。頭發是黑色的,濃密得像鋼針,按照古實男子的習俗編成滿頭的辮子,上面纏繞著金線和金環,末梢則是金牙和金鈴鐺。西巴露出來的手背上長滿了黃棕色的細卷毛發,而且這幾年有顏色變深的趨勢。他的褲子后面微微隆起,那里面隱藏的是一根細小的尾巴,我曾經想過請御醫或者是圣殿祭司去掉西巴的牛角和尾巴,但是半句話還沒說完,就寧錄的怒氣所震懾,從此不敢再提。事后我雖然憤怒,但是也算想清楚了,除了萬王之王,誰也不能保證割掉的東西就不會再長回來。何況西巴面目可怕已經是全地人盡皆知,即便去掉了角尾他還是像個怪物,也許隨緣才是最好的處理方法。”
“這幾年我們母子的關系改善不少,但是我從未帶過西巴睡覺,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害怕,還好寧錄深知這一點,也沒有在這事上為難我。很多人和我有一樣的感覺,看著睡著的西巴或者是沒有見到他面的時候,一想到他的音容形貌就會不寒而栗,如墜地獄;可是每當近距離與西巴溝通之后,就會情不自禁被他小小年紀所展現出的口才與智慧所折服,然而離了他的面之后又會重復恐懼。令人稱奇的是,西巴有著比他父親更加震懾人心的說服力,他讓我等著,我就等著,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即便是寧錄都不能讓我心甘情愿地等那么久。”
“等了好一會兒,西巴還沒有停筆的樣子,于是我就站起來踱步,是排遣無聊,也是催促西巴。整個里屋只有油燈和火爐的噼啪聲以及筆尖劃在莎草紙上的沙沙聲,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聽到巡邏衛兵的腳步聲了。我覺得有些奇怪,于是就踱到門口去聽,就在這時,西巴的聲音傳了過來,差點嚇了我一跳。”
“‘母后,讓您久等了,我寫完了——現在,讓我來抱抱您吧。’說著西巴就從巨大的方桌后走了過來,張開雙臂沖我撲過來,我卻分明從他眼里看到了一些可怕的東西,我想尖叫也想吶喊,卻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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