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行

第二百三十九章 裘水鏡吊喪

蘇云沉默下來。

性靈,是人們凝聚起來的精神,神通,是性靈的映照。

秦武陵死時,他的精神還不夠強,性靈依附于外物時只能成為妖、精或者怪。

韓君,也即是而今的薛青府將秦武陵的性靈送入他的筆中,讓他化作筆怪,與其他妖怪并無不同。

其他妖怪,如花狐、青丘月,他們也都是靈士的性靈依附在狐貍身上所化。對于他們來說,并無前世,自己就是自己,自己與前世唯一的瓜葛,便是自己的記憶中會時不時覺得某件事很是熟悉,自己仿佛做過或者經歷過。

有時候,他們也會想起前世的生活片段,但是自己早已不再是前世那個人。

筆怪丹青也是如此。

他被韓君賣給了年輕時進京趕考的岑圣人,岑圣人與那時的道圣和圣佛關系很好,點化丹青,收為弟子。

就算丹青覺醒了秦武陵的記憶,也與秦武陵無關,對于他來說只是一場人生閱歷,便如而今的瑩瑩一般。

溫關山說秦武陵已死,自己是妙筆丹青,原因便在于此。

“所以,老師,溫圣人是怎么死的?”

蘇云問道:“岑圣調查丹青之死,卻自縊死在天門鎮外,他又是怎么死的?我在你的書房中,看到了溫圣人的尸體,還看到許多可怕的東西。你該作何解釋?”

“你已經很接近真相了。”

溫關山瞥了瞥他身后的影子,微笑道:“倘若我能活過這一劫,我會告訴你真相。倘若我過不去,那么這秘密便隨著我一起埋入塵土。”

蘇云挑了挑眉毛,目光落在他身后已經被凍成冰雕的少女尸體上:“老師與我相距只有兩步,老師或許不用等著看是否能夠度過這一劫,或許弟子現在便可以讓老師化作塵土。”

溫關山淡淡道:“憑你體內的應龍嗎?孩子,在你掌握應龍之力之前,我便可以將你格殺,順帶殺了你靈界中的瑩瑩。”

兩人沉默下來。

瑩瑩捏了把冷汗,緊張無比。

蘇云起身,告辭道:“老師好生調養身體。”

溫關山盯著他的影子,目光中有一抹殺機閃過,想動,卻又按捺下來。

地上蘇云的影子像是神話傳說中的戰神應龍,帶著強大妖異的力量,讓他有些捉摸不透。

“地上的影子,像是應龍,在某一刻,我以為他在騙我,用他粗淺的神通來糊弄我。但是這邪惡又強大的力量……”

溫關山看著蘇云的背影,心中驚疑不定:“這股深邃的力量,甚至超越了圣人。傳聞上古圣皇遇到魔王肆虐,戰不能勝,于是禱祝祈天,上天降下戰神應龍。難道說,傳聞是真的?”

“瑪——哈——”他耳畔傳來一個詭異的聲音。

溫關山聽到這個聲音,心中的殺意徹底散去。

蘇云向外走去,待到他走出丞相府別院,耳邊終于傳來瑩瑩的聲音:“終于活著走出來了。蘇士子,我剛才還以為他真的會痛下殺手呢!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會被你的神通嚇住!”

蘇云也有些驚訝,道:“我也沒想到。我原本預計他會有試探,誰知道連試探都不試探,便被我唬住了。”

“可能是他被相柳打得太慘了。”瑩瑩猜測道。

“我想也是。”

蘇云很是自得:“四大神話之一的溫圣人,被我打得有些心理陰影,也是理所當然。”

瑩瑩沉默片刻,突然道:“蘇士子,謝謝你,了結了我一樁心事。”

蘇云仰頭望天,吐出一口濁氣,笑道:“瑩瑩,不止是你了結了一樁心事,我也了結了莫大的心事,從此我的道心中再無窒礙。”

瑩瑩噗嗤笑道:“我還擔心你因此墮落,墜入魔道,就像韓君,就像秦武陵他們一樣,見到了黑暗,便化作了黑暗。”她說到這里,心中有些黯然。

溫關山說他是丹青,不是秦武陵,但是在瑩瑩心中他還是秦武陵,還是那個英明神武的領隊學哥。

“我怎么會變成他們那樣?”

蘇云失笑:“我只是被野狐先生欺騙了而已,但是我也從他那里學到了許許多多的知識,這是好事,何必往壞了去想?”

瑩瑩呆了呆:“可是,你經歷的事情,比他們黑暗多了。”

她很難想象,像蘇云這樣,從小生活在一個莫大的謊言之中,鎮里的人都是鬼神,名義上保護他,但實際上只是虧欠他太多。

他從小被這些他心中敬仰的長輩做慘無人道的試驗,身邊的其他孩童一個個被這種試驗折磨致死,只有他一人存活。

他在眼盲的時候,又跌入野狐先生編織的謊言之中,野狐先生借助他來觀測天門鎮,探索天門鎮的奧秘。

甚至連野狐先生的死,也是一個謊言!

韓君和秦武陵所經歷的黑暗人生,比不上蘇云經歷過的黑暗,可是,蘇云為何沒有如梧桐所期望的那樣,墮落成魔呢?

“大概是因為,有人給我的人生開了一扇天窗,讓陽光可以照射下來吧。”

蘇云想了想,幽幽的說道:“我被裝進棺材里的時候,有人把我刨了出來。我在天門鎮的時候,有人撥散了陰云,讓陽光照在我的院子上。那時我還有很多朋友,像二哥,像小凡,像后來遇到的小遙學姐,還有你,還有左仆射,還有水鏡先生,閑云道人……你們真的對我很好。

“我離開天市垣,雖然遭遇七大世家謀反一案,看到了世家的勾心斗角,相互傾軋,但也看到了認真治學,認真為民眾謀福的人。”

他的笑容像是烏云密布的天空中投下來的陽光,笑道:“我還看到有人用一生的時間去讓底層的士子有學上有書讀,還看到有人為底層的人拼命。我的際遇雖然悲慘,但卻看到了光明,擁有這些,為何要墮落成魔?”

瑩瑩有些茫然。

韓君,秦武陵,蘇云,他們遭遇的苦難不盡相同,但都充滿了黑暗,可是為何他們的選擇不一樣?

“人可以生活在黑暗中,但思想不可在黑暗中沉淪。撥開烏云,始見陽光。大概蘇士子是那種經常撥開自己心頭烏云的人吧。”

瑩瑩覺得,蘇云這個大男孩有著令人欽佩的地方,他有著一顆真正強大的內心。

瑩瑩問道:“溫關山說,他有劫將至,能夠活著度過這場劫,再說舊事。你知道這場劫從哪兒來嗎?”

蘇云目光閃動,抬頭向玉皇山皇城方向看去。

瑩瑩心領神會,有些憂心道:“那么他能否度過此劫?”

蘇云收回目光,返回賢良院:“他能不能度過此劫,都與我們無關。”

瑩瑩頓時急了:“可是真相……”

蘇云哈哈大笑:“他以為憑著一個真相便想拿捏我,真是做夢!他若是活不去,那他就去死,就讓真相隨著他一起埋在塵土里,我不稀罕半分!”

是夜。

三更天,丞相府別院,殺伐陡起,有賊人從正門入,意圖刺殺丞相,閔望海、費紅錦等弟子奮力殺敵,被引出丞相府別院,別院中只剩下一些護院家丁。

有些家丁急忙沖出別院,前去報官,只是遲遲等不到官差前來。

正在焦急時,天空中有紅光飄來,護院家丁遠遠看去,卻是兩盞紅燈籠,待到那紅燈籠飛到跟前,才知不是。

那赫然是兩只巨大的眼睛!

那眼睛主人有如魔神,雙眼赤紅,巨大無比,臉上長滿了虬髯,如同幼龍扎在臉皮上,隨之飛舞,闖入別院便吃人,將護院家丁吃了幾個,其他人一哄而散。

那魔神般的生物闖入別院,走到溫關山養病的院落前,正要進入院落,卻見拱門上掛著一張金幡。

那古怪生物遇到金幡,不由大驚,急忙騰空而起,金幡也自沖天而起。

只見半空中兩盞紅燈與一面金幡飄飛來去,忽而空中雷聲一動,兩盞紅燈熄滅,從天空中掉下來一顆巨大的腦袋。

那金幡飄飄忽忽,正要飛下來,突然空中又是一道金色雷霆閃過,如同箭光,擊中金幡,將那金幡射出,不知飛往何處去了。

到了四更天,東都上空雷霆交加,下起磅礴大雨,東都一片黑暗,即便是劫灰燈也不如從前明亮。

雨夜中,一人頭戴斗笠,壓得很低,走入無人設防的丞相府別院。

拱門前沒有了金幡,那人順順當當走入溫關山養病的院子,來到病榻門前。

門前懸掛靈山降魔杵,突然光芒大放!

那斗笠人幾個回合間,力壓靈山降魔杵,將降魔杵鎮壓,釘在地上,隨即推門而入。

待他來到病榻前,只見病榻床頭掛著一口寶劍,正是溫關山的另一寶,斬三尸道劍!

道劍錚鳴,躍出劍鞘,頓時劍光滿室,在病房中交錯如電。

又是三個回合,那斗笠人鎮壓了斬三尸道劍,道劍錚的一聲插入劍鞘。

那斗笠人向病榻走去,病榻的帷帳之后,隱約可見溫關山突然坐起。

那斗笠人手掌伸向帷帳,猛然手掌一抄,摘劍,轉身,大步離去,沒有去掀開帷帳。

帳后的溫關山呆了呆:“厲害了,水鏡先生!”

斗笠人來到房門處,將插在地下的靈山降魔杵拔起,一并帶走。

溫關山合身躺下,面色陰沉:“裘水鏡在算計我,果然是人如水鏡,滴水不漏!”

他原定計劃是將千言幡、斬三尸道劍和靈山降魔杵這三大靈兵放在棺木中,以備第二夜的正主來襲,沒想到的是,來人目標居然不是他,而是他這三大靈兵!

世上能夠在智慧上比他多算一步,連他也算計在其中的,只有寥寥幾人,裘水鏡便是其中之一。

因此溫關山立刻猜出背后主導局勢的人是這位水鏡先生!

“想要我死,沒那么容易!”

五更天,雷雨過后,天色大晴,夜空通透,月朗星稀,突然便是哭喊聲連天,丞相府別院傳來噩耗,元朔四大神話之一,丞相溫關山,染病不治,暴斃而亡。

東都的文武百官多數已經洗漱整齊,正在吃些早點,準備上朝,聽到這個消息,不由慌了手腳,紛紛動身,直奔丞相府別院,既是吊唁,也是刺探消息。

從五更到白天,從白天到了下午,丞相府別院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甚至連皇帝也親自出宮吊唁,扶棺大哭。

御史裘水鏡也前來哀悼,更是哭得喘不過氣來,非要費紅錦、曾真松等人開棺,要親眼看看丞相的遺容。

“丞相仙去,裘某要與丞相同葬一室,死后追隨丞相!”

裘水鏡拔劍大哭,便要當場抹脖子,閔望海、費紅錦等人慌忙阻攔,眾人爭執中,裘水鏡失手一劍捅在棺槨上。

文武百官連忙上前,好言相勸,裘水鏡這才慢慢的止住了哭泣,只是偶爾還抽搐肩頭,顯然內心的傷痛一時間難以消解。

到了這一晚,深夜,萬籟寂靜,別院停著棺槨,只有燭火幽幽,雅雀無聲。

一個身影趁著夜色緩緩走來,來到棺槨前。

那人在燭火下緩緩抬頭,從懷中取出一張面具,咔嚓一聲貼在臉上,那張面具,頓時鮮活起來。

“領隊學哥,你曾經救我一命,今晚我來還你。今夜之后,你我再不相欠,各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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