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第四百五十一章 鼎爐、殺器、毒藥

就在文臻和蘭旖出門后不久,燕綏也出了門。

他在出門前,去了文臻房間看了看,怕驚動她,沒有進門,眼看帳子放下一半,被窩高高隆起,采桑在床前打瞌睡,便退了出去。

然后他披上大氅,帶著護衛們無聲出了門。

在暗樁的指引下,避過巡夜的士兵,他竟然也是往家廟的方向去的,卻走的是家廟后方的一處墳地,在一處舊墳之前停下,中文撿起一根散落的白骨,往那殘碑上敲了幾聲。

里頭也回敲了幾聲,然后墳頭忽然被掀開,探出一個黑黝黝的腦袋,咧嘴一笑。

午夜墳地看見這么一幕場景挺瘆人的,中文沒好氣地翻個白眼。

那人坐在墳頭,鬼氣森森地招了招手,便飄了下去,燕綏也便跟著,底下卻并不是想象中的骯臟污濁,相反十分潔凈,陳設講究,像一個正常房屋一樣修出了里間外間書房,書房里還有琴棋書畫。一個青衫人正坐在書案前作畫,隱約可見畫的是個美人。

那人瘦骨嶙峋,面色蒼白,看不出年紀,說二三十也可,三四十也可。看見燕綏進來,頭也不抬,直到畫完最后一筆才擱筆,將那畫仔細吹干,小心擱在旁邊條案上,那條案上一幅一幅,都是畫,都畫的是那美人,坐的站的打秋千的繡花的起舞的,不一而足。

燕綏也不說話,坐在一邊看他畫完,那帶他們進來的男子,翹著腿道:“殿下啊,怎么,看著這一幕,良心不安了?”

燕綏奇怪地看他一眼,男子手一合,恍然道:“啊,我錯了,殿下怎么會不安?殿下本就沒有良心這種東西啊。可笑我還以為殿下有了女人,再見這些事,多少便能觸動柔腸一些呢。”

中文皺眉道:“曾不凡你少陰陽怪氣。你爹的事豈能怪殿下,怨了這么多年也該閉上你這臭嘴了。”

曾不凡哼了一聲,不說話了,中文卻又向燕綏道:“殿下莫理他,其實他也是個性情中人。”

燕綏卻踱過去看那些人物畫,曾不凡也湊過去,指指點點地道:“殿下,你瞧,大公子的畫,是不是越來越精進了?這人物啊,栩栩如生的,一看便知道是時刻刻在心頭的那種,又像是每日親眼看著一般鮮明呢。”

中文在一旁看著,先是深以為然,隨即心里咯噔一聲,覺得哪里不對勁,忍不住去看燕綏。

這位大公子,自然是唐家的大公子,唐家早先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曾經和長川易家的一位小姐情投意合,后來聯姻卻出了問題,兩邊交惡,一對有情人自然也被拆散,唐大公子卻是個情癡,受此打擊,后來行事便多有悖逆,漸漸便失去了繼承人的地位,被唐羨之取代。

這事兒當年有燕綏手筆,中文是知道的,后來這位唐大公子漸漸便有些神智昏聵,被移送到家廟休養,實際就等于被放逐了,但這些年,在燕綏的指示下,他在川北的線并沒有放棄這位唐家曾經的繼承人,在家廟清修的生活多半清苦,燕綏的人多年對這位唐大公子私下照顧,甚至為他在家廟后面開辟了這處密室,供他休養并思念那位易小姐所用,唐大公子漸漸也習慣了眾人的照顧,似乎并不知道這些人其實是他淪落至此的始作俑者。

他在家廟被軟禁多年,日常排遣便是作畫,畫那再也無緣的心上人。中文方才一見,只覺得這畫比當年川北傳過來看過的畫更加精妙逼真了,一開始以為是畫技,此刻卻不禁多想一想。

畢竟曾不凡看似不靠譜,卻很少說廢話。

曾不凡和燕綏的淵源性質不同。曾不凡之父曾懷曾經是燕綏派出的最高等級的間諜,在唐家一直混到了戍守定陽的要職,卻在當年唐羨之烏海之行后,就被唐家以玩忽職守罪名下獄斬首。事后燕綏推測應該是曾懷細作身份暴露被尋借口殺害,后來就要不要接回曾懷子女之事還曾和文臻有過一場辯論。

之后燕綏依了文臻所請,給了曾家子女自行決定的權力。曾家有兩子回了東堂,另有一子一女留了下來,愿意繼續為朝廷細作,為父親報仇。

這種情形,中文是佩服曾不凡的,哪怕他毒舌,邋遢,尊卑不分。

燕綏看著那畫,卻沒說什么,唐大公子忽然將畫一收,木訥地道:“去,別看臟了我的畫。”

誰也不會和一個半瘋的人計較,燕綏卻道:“人都未必干凈到哪去,怕什么畫臟。”

唐大公子一聽就急了,霍然站起,怒聲道:“休得胡言。云婉素愛潔凈,每日必定盥洗數次,一日衣裳數次更換……”

他忽然不說話了,燕綏靜靜地看著他,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唐大公子唏噓道:“我當然都記得。”

燕綏再不理他,問曾不凡:“都準備好了?”

曾不凡咧嘴笑道:“差不離吧!地點摸清楚了,路線摸清楚了,就等你們的高手和趁手的工具了,嘿,要知道,川北最近管制太緊了!帶只鐵勺在身上都會被沒收!”

燕綏點點頭。曾不凡拍拍手,便走出高高矮矮幾個人,曾不凡道:“都是我們費盡心力找來的當年舊人,得過大公子大恩的。一人在軍械庫做倉兵,一人在馬場喂馬,一人的親戚在糧草庫。還有一個和唐城巡城司的司官有姻親,都用得著。”

又湊近燕綏,低聲道,“這些年給足了銀子,又有家小在我們手上,放心。”

燕綏嗯了一聲,便有一人上前帶路,幾人從墳頭里出來,中文回身,看見唐大公子又鋪開了他的畫紙。

燕綏這邊一出來,夜色中人影閃動,他帶來的精銳也顯出身形,一行人跟著那帶路人,默默翻越山嶺,專門走那偏僻小路,一直到了一處山崗上,站在山崗上向下看,曾不凡指著左邊道:“那邊是馬場。”又指右邊,“那邊是糧草庫。”接著指兩者中間更遠處一座鐵黑的堡壘,“軍械軍備多半在那里。但是大多是鐵家伙,拖不走燒不掉,防守嚴密更是空前絕后,大軍來都奈何不得。咱們人手少,時間緊,我建議就對馬場下手,馬場兵力較少,畜生又容易亂。”

中文也點頭,雖說肥肉有三塊,但最多也只能啃下一口,自然要撿最容易得手的。

他凝視著黑暗中燕綏的側面,心想殿下冒險穿越川北還要搞事,尋常人定然以為他是傻了,被朝廷如此兔死狗烹,還在兢兢業業幫助對付門閥?又有幾人能猜到,他是為了文大人呢。

從川北的糧草軍械庫設置來看,臨近川北重要河域川江,而川江往南而下,支流通往湖州境內。

如果唐家真要起兵,必定先從平、湖、定、三州燃起戰火!

而湖州對于文大人意義不同,而且湖州大軍已經暫時被抽走,一旦陷入鐵蹄,文大人必定傷心悲憤,定要千里驅馳,可殿下怎愿意文大人置身險地?

既如此,便親身冒險,先為她掐滅這危險的火苗罷了。

中文心中唏噓。

殿下每一份心意,都是以鐵血山海為證,卻又不曾說出口的誓言,但愿文大人能明白。

他看向燕綏,燕綏凝視前方黑暗,道:“那便馬場。”

中文舒一口氣,馬場簡單。

曾不凡眼底露出興奮之色。

那個馬場的喂馬人便悄然回去,過不多時,底下有細微的燈光閃了閃,這是無事可動手的信號。

中文揮了揮手,幾個黑衣人無聲掠下了山。

燕綏忽然對中文招了招手,中文過去,燕綏伸手,中文立即會意地掏帕子,曾不凡看見,不屑地哼一聲,轉頭走開。

中文把帕子遞到燕綏掌中時,卻聽見燕綏以極低的聲音吩咐了幾句。

他霍然抬頭,眼神驚訝,但隨即掩去,低下了頭。

蘭旖發現自己甩不掉唐慕之這個跟屁蟲。

因為她有全天下的動物做她的偵察兵。

所以一直到了客棧,她才無奈地停了腳,發現自己把情敵給帶到了燕綏的身邊。

這讓她很不甘心,正要換個方向繼續走,忽然看見樓上窗口人影一閃,一人掠出,看身形好像是林擎。

這半夜三更的,林擎去哪里?

她看見了,唐慕之自然也看見了,她比蘭旖反應快,立即沖進林擎所在的那一層樓轉了一圈,發現人一個都不見。

她臉色雪白。

這半夜三更的,這幾個搞事精出現在川北,然后一個不見,這是要對唐家下手嗎?

他們膽子也太大了吧?

原以為他們敢從川北橫穿膽子已經包天了,沒想到這幾個人的膽量就不是正常人可以想象。

唐慕之毫不猶豫一掌拍在了還在發愣的蘭旖背后。

不管你是來干什么的,先解決一個!

蘭旖咕咚一聲便倒。唐慕之扛著她隨便往林擎房間里一扔,轉身就跟著林擎的身影追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心里亂糟糟的,既不愿意唐家遭了這幾個人毒手,也不愿意這幾個人尤其是燕綏死在唐家圍剿之下。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一直跟著林擎,往城西而去,眼看林擎身后漸漸匯聚了好幾個黑衣人影,她越走越心驚,因為那個方向漸漸荒僻且管制,那是唐家軍械庫所在地。

而林擎十分警覺,似乎察覺了什么,她一個晃神,竟然就失去了他的身影。

唐慕之停了腳,也沒繼續追,她猜林擎就是去軍械庫,這令她心亂如麻。

林擎既然去了那里,那么燕綏呢?燕綏也是在那里嗎?

聽蘭旖的口氣,文臻卻好像去了唐城,這兩人為什么不在一起?

今晚的唐家,到底有沒有準備?

自己那位萬事在心的哥哥,最近一直留在唐城,到底是什么盤算?

她正彷徨著,忽然聽見身后沙沙的腳步聲,似有大隊人馬接近,她警覺地回身,就看見黑暗盡頭黑色的轎子,轎子里一人掀開轎簾,對她微微一笑。

她卻驚得連瞳孔都放大了一圈。

“父親!”

唐城里,文臻聽見那句問話,便深吸了一口氣。

半晌她嫣然道:“唐先生是個聰明人,為何總問些明知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呢?”

唐羨之平和地道:“以前是不會有答案,今日之后,卻未必了。”

文臻心中咯噔一聲,唐羨之卻又伸手邀請道:“既然來了川北,怎可不嘗嘗本地特色美食?”

他話音一落,廊上便灑下柔和燈光,仔細看卻是顆顆夜明珠嵌在承塵上,平日里被寶蓋遮掩,需要時寶蓋移開,便現珠光柔和瑩潤,似無數溫柔晚月懸掛頭頂。

扇形琴之前臺案上幾支梅花幽然吐芬。不知何時一張雪白云石桌出現在臺案前,兩張云臺繡墩相對而放,一行青衣侍女流水般上菜無聲。她們衣裳顏色素樸,質料卻高貴,燈光下隱隱珠光,和烏發間明珠交相輝映,容顏亦如美玉生輝。

文臻此時才發現,雖然冬季嚴寒,湖上應該更冷,但這小樓內卻溫暖如春,地面溫熱透過腳心暖洋洋的,顯然整座樓都有地龍。

遠處隱隱有絲竹之聲,紫英葵隨風搖曳,身前白衣男子修身玉立,如云如仙,他含笑的眼眸里星光也醉湖水也清,氣氛祥和,如夢如詩。

文臻心里卻亂糟糟地想撕逼。

今晚一定有大坑。

她要走。

可是面前人似天上人,天上人行的卻是天魔事,唐羨之給她走才怪。

他親自出面搞這許多花樣,不就是為了留住她?

文臻面上笑吟吟的,心中在飛快盤算,目光無意識地在眼前的菜色和婢女之間梭巡,人美菜香,她目光欣賞,但其實都不入眼,忽然她一怔。

一個端上湯盞的侍女,忽然對她悄悄眨了眨眼睛。

唐慕之在黑暗疏落的林中驚訝地看著轎中人。

轎中男子不急不忙地走了出來,統治川北三州近三十年的唐家家主唐孝成,面容頗為英俊,一雙眼眸顏色淺淡,眸光卻深,眉心川紋清晰,顯然思慮頗重,看人時眼眸習慣性彎起,卻又顯得柔和。

唐慕之卻下意識眉心一揪,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第一眼看見文臻就不喜歡。

這彎彎眼眸笑意卻不及眼底的感覺太眼熟。

她退后一步,詫道:“父親,您不是已經上京了么?”

唐孝成笑道:“京中是龍潭虎穴,如何能去?”

唐慕之默然,便知道去的想必是傀儡了,這在世家大族里也不算新鮮。只是父親為何深夜出現在這里?

唐孝成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道:“今夜有貴客來,少不得你父兄親自招待。”

唐慕之沉默了一會,道:“父親是要拿下燕綏文臻么?”

唐孝成道:“那幾人膽大包天,想從我川北過境也就罷了,居然還想在川北作祟,我唐家百年門閥,如何能給人這般作踐?”

唐慕之默然。

唐孝成看了她一眼,屏退左右,道:“你可知你為什么還能安然回來?”

“自然是我那好哥哥沒有將我的事通報長老堂。”唐慕之語氣平淡。

唐孝成皺起眉:“慕之,你何來這般的戾氣和怨氣?父親和家族何曾虧待過你,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竟完全不懂!先不說那些年你為了追逐燕綏干了多少傻事和蠢事,壞了家族名聲。你想要燕綏,我便想法子和朝廷提親,結果你自己破壞了,你既破壞此事,便收心也就罷了,卻又在留山和燕綏勾結起來,對你親哥哥下手,壞了他在留山的計劃,樁樁件件,都是大錯,你哥哥不和你計較,代你隱瞞下此事,才有你如今的安然自在,你不僅不感激,還要怨恨在心么!”

唐慕之轉向他,靜夜孤燈下她看起來面目平板,像戴了張霜雪刻成的面具:“親哥哥嗎?”

唐曉成猛然一怔。

唐慕之笑一聲,聲音譏誚,:“一胎雙胞,龍鳳呈祥。唐五唐六,唐族雙璧。聽起來真好聽啊。可為什么在我的記憶里,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并沒有哥哥呢?”

唐孝成臉色忽然變得漠然,也似戴了一只巧手雕刻的面具:“那自然是因為你年紀太過幼小的緣故。”他頓了頓,“你母親當年生下雙胞龍鳳,是全族都知道的喜事。”

“是啊。我們唐家,一向都把雙胎龍鳳看成祥瑞之兆的,如果這雙胎龍鳳安然長大,且資質出眾,那簡直就是最好的兆頭。也因此,我們兄妹在族內地位同輩中地位很高,那么問題來了,既然地位都很高,為什么哥哥在六歲后被當做繼承人一般培養,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而我,書可以不讀,武可以不學,性情可以不貞靜,唯獨內功和哨技,卻日日嚴厲督促,特別是內功,明明學得并不出色,使用起來并不高明,明明可以棄學其他,卻總是還要我繼續學下去,這又是為何呢?”

“那是因為你是女子,女子總不能作為唐家繼承人,一門武藝,學了便學了,何須高明?讓你半途而廢,又對你何嘗公平?那時候你大哥已經出事,你父剛繼家主位,你哥哥在家族中剛剛嶄露頭角,自然要將未來全族的責任擔起來。那又算什么好事了?你哥哥兩歲啟蒙學音律,三歲習字,七歲遍讀四書五經,十歲可辯大儒,從六歲起他的人生便被那詩書禮儀樂武射藝塞得滿滿,成年后又要日日為家族籌謀,應對朝廷燕綏明槍暗箭,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又何曾有過一日松快?照為父看來,那千般重擔都有你哥哥替你擔了,你該感到慶幸才是!”

“若真是我哥哥替我擔了,擔上一輩子,我自然該慶幸,甚至是感激。”唐慕之沒有笑意地笑了笑,“就怕擔了一時,終要我用一世來還!”

唐孝成緩緩轉頭看著她,溫和地道:“阿六,何以突然說這話?誰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唐慕之不理他,自顧自道:“說起來,女兒也很久沒見到您了。難得父女閑話,不如就說個故事給您聽?話說很久以前,有對夫妻,生下龍鳳雙胞,咱們東堂龍鳳胎一向是難得的祥瑞,那對夫妻因此在家族中地位大大提高,十分喜悅,那對夫妻中的丈夫,因為自身才能突出,長子優秀,又有這么一對龍鳳雙胎,便順利接了家主位,可惜那雙胞胎中的女兒,身體荏弱,便縱那對夫妻精心呵護,養在深閨,很少見人,還是在六歲的時候死去了,恰在此時,這位剛剛接任家主的丈夫,長子忽然又因為婚事出了事。”

唐孝成面無表情地聽著,面容在燈光的陰影里巋然如石雕。

“大家族嘛,您知道的,勁敵很多。剛當上家主不久,引以為傲的優勢忽然接二連三出事,難免就會被人拿來作為話柄,有祥瑞就有不祥是不是?不然何以別人當上家主平安無事,他剛當上家主就出這么大漏子呢?自己家兒子都管不好,憑什么管理這么大的家族呢?龍鳳未長成便折一鳳,另一龍還算龍嗎?這位新家主立足未穩,眼看長子已經無力挽回,雙胞胎卻不能再出事,想著小女兒反正身體弱,藏在深閨,見過的人很少,因此,干脆也就悄悄埋了。另外從妻子娘家選了一個和小女兒有些相像的小女孩,帶進了唐城,還是裝作身體荏弱,養上一年半載再出來見人,到時候也沒幾個人記得她模樣了,如此,雙胞還是雙胞,龍鳳還是龍鳳,新家主運氣真好啊,那一龍年紀小小,一番高壓苦學之下,及時嶄露頭角,幫助唐家長老會重新建立了對這位家主的信心,自此,便將這家主之位,長長久久,做了下去。”

唐孝成淡淡道:“這故事很不錯。曲折動人。依我看來,故事里人人都有無奈之處,唯一幸運的就算那被抱來的女孩,本是普通人家之女,這輩子也就是粗茶淡飯養到十幾歲,隨便嫁個土財主,生兒育女,草草一生。卻因此機緣,進入這鐘鳴鼎食的第一世家,得了這潑天富貴,金尊玉貴宛如公主一般地長大,怎么,還要狼心狗肺地不滿不成?”

唐慕之點點頭,道:“是啊,是這道理。確實是金尊玉貴公主一般長大。她原先知道這故事時,倒也沒多少怨恨,頂多就是多年疑惑得解。為什么這么多年,父母待她和待哥哥看似一樣實則處處不同,為什么這么多年,無論哥哥待她怎樣她都始終無法起親近之心,她六歲之前的記憶被抹去,為了扮成一個荏弱的小女孩,她是真的荏弱地生了一年病,一年后,她六歲之前的記憶只有零星半點,她真以為這是她的親人,親人為何不親?想不明白,之后的許多年,她被這個問題折磨著,像小刀,天長日久地削磨著,先是鮮血淋漓,后來就結了疤,再后來就變得堅硬而有棱角,處處硬處處棱,不再自己受傷,只會讓人受傷。”

“那也只是那女子天性不良,所以越來越偏狹。世家大族嫡支子弟,誰會長成這樣?所謂朽木不可雕也。”唐孝成一笑,“或者可以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唐慕之轉頭看他,她眼神晶亮:“是啊,糞土之墻不可污也。不過世家大族,真的會選一段朽木,一堵破墻嗎?當真不是因為看中她的堅韌心性和特殊體質嗎?否則你唐家無人肯練也無人能練的碎玉內功,為何就她練成了呢?”

唐孝成眼神微微一閃,不說話了。

“哨技是唐家偏門,唐家視為下等武技,男子都無人肯練,更不要說是女子。她去練了,只因為好爹爹說,練好了這個,可為兄長輔助,為此她磨破了舌頭,一次次嘴里鮮血淋漓,打斷過骨頭,裂過嘴唇。碎玉內功她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只知道進展很慢,練了那么多年,她的武功內力都始終平平,這使她無法翻出太大的浪來,永遠不得不被她那好哥哥掌控著。她以為是自己資質限制,直到她剛剛知道,碎玉內功,顧名思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全部倒灌贈與他人,也可在最關鍵時刻自爆和人同歸于盡,還可以在外力作用下,在與人交合時……令對方全身經脈碎裂而死。”

她沒有表情地咧了咧嘴角,盯著唐孝成的眼眸:“家主,您說,這好爹爹讓他這便宜女兒練這喪陰德的內功,想要做什么呢?想未來需要時她為她那好哥哥犧牲?想在和生平大敵對戰時讓她自爆?還是想她最終追逐那皇子成功,最后洞房花燭夜將生平所愛害死?”

“這就是你們抱她養她,朝夕相處二十余年的目的嗎?”

“這就是你們身為養父母,對著雖不是親生,卻也算親自撫養,聽著她滿含孺慕地喊著你們爹娘一日日長大的女兒,所一直抱持著的想法嗎?”

“你們在聽著那呼喊,看著那眼神,那笑容時,你們在想著什么呢?想著鼎爐今日火候可足否?殺器今日修成否?毒藥今日練就否?”

“你們的心,是什么做成的呢?為什么我覺得,你們的心才是那鼎爐,那殺器,那毒藥呢?”

------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