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六十四章 辟寒鈿(四) 感謝打賞收藏和推薦票╭( ・ㅂ・)و

曼中等在紅葉李樹下,青樓前依舊熱鬧非凡。

昨日她走后,李師師找了媽媽去,不知說了些什么。今日一早,媽媽便牽了自己的手,絮叨了半晌,總之就是囑咐自己機靈一些,不要惹得李師師心煩。

但難得媽媽好言好語,所以曼中沒有注意到話中的那一絲諷刺意味,只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不服辟寒金,那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鈿,那得帝王憐。”

曼中腦中回想著李師師教給自己的詩句。她抬頭,頭頂是紅葉李樹,和從中透出的細碎天空。

自己身處之處,只有這細碎的天空大小。

“曼中。”李師師自樓中走了出來,柔聲喚她。

曼中扭頭,看見明媚的天色映在她的左臉,如清溪泛著光輝。

這是曼中第二次見到李師師從樓上下來。

第一次見到,還是去年。

曼中剛從梅州被賣來東京,得知李師師也在這青樓之中時大吃一驚。

與那些聽慣了流言傳聞的人報著同樣的想法,她也想一睹李師師芳容。

但曼中與李師師明明住在同一間青樓中,卻一連幾天都見不到面。

“我們這青樓中,想必你們也知道,住著一位不得了的藝妓。她不同于你們諸位,平日里不輕易接待來人,也不喜歡旁人的打擾。”媽媽恥高氣昂地指點著低眉站在院中的曼中與其他小女孩兒。

那時候,曼中的眼中只能看到,這青樓之中,確有一座與別處不同的獨棟小樓。

至于樓上那位佳人,想必是她們這些被當貨物賣來青樓中的螻蟻目光所無法觸及的人。

曼中偷偷用手指圈成一個圈,透過圈望著明亮的二層樓。

安靜得如同她的小隔間一般。

這樓上,真的是那位四大名妓之首的李師師嗎?

令曼中沒有想到的是,媽媽剛訓誡完的那天晚上,她竟然輕易就見到了這個紅塵美人。

曼中剛來不久時,媽媽從來不讓她上樓前幫忙,總是讓她在院中打掃。

那日,或許是媽媽自己提醒了自己,這青樓之中還有李師師這樣一位名角,所以白天的工作十二分的賣力。曼中更是有機會到樓前幫忙,累了一天。

晚上,她靠在院中還未長成的紅葉李旁,心中想著,第二日若可以的話,便再也不去幫忙了。

月光在紅葉李枝杈間傾瀉,一點一點掃過曼中的眼睛,口鼻,撒在她有些泛黃的衣襟之上。

月光都在憐憫自己呢,曼中如此想到。

耳邊突然傳來微乎其微的一聲“吱呀”開門聲。

曼中睜大眼睛環顧四周,這后院各房從方才開始就均是一片漆黑,哪來出門的人呢?

莫非是?

曼中急忙翻身回頭。

月光半映下,小樓款款走下一個女子。

她不施粉黛的臉略顯蒼白,眉目清淡,半挽發髻,周身只裹一件絲織長袍,露出白生生的脖頸和手臂。

曼中就這樣趴在地上,手邊按著紅葉李樹旁松軟的土壤,癡癡地看著這美人下到樓前。

她抬頭看了看夜空,又環顧四周。

眼神掃到曼中時,女子愣了愣。

“怎么有個小孩兒?”她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沖曼中提問。

曼中小聲回道:“姑娘,我,我是新來的。”

女子又是一愣,隨后輕笑著問:“你不認得我?”

曼中的聲音更小了:“認得,是李姑娘。”

李師師一撩頭發,向曼中走來。

曼中的鼻息不穩,心跳得很快,這便是那東京名妓,李師師。

真美啊,曼中怯怯地低頭。

“小孩兒,你叫什么名字?”柔柔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曼中。”

“曼中?”

曼中回神。

李師師已經從樓中出來,走到曼中的面前,正輕聲喚著她的名字。

是啊,一年了,只下過一次樓,曼中心想,李師師的時光,連同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怪異,一同被圈養在這樓閣之上。留給偌大一個東京城的,只有穿過街市的風中攜帶的猜測傳言假說種種。

曼中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欠身道:“姑娘。”

“坐著就好了,不用起身的。”李師師一摟衣裙,便毫不顧忌地坐了下去。

曼中手足無措,口中直說:“姑娘,您的裙……”

“坐下。”李師師毫不在意地說道。

曼中只得聽話地坐在李師師旁邊,兩人靜坐良久。

李師師笑了出來。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還耐得住靜,昨日夜里我與,”李師師環顧了一下四周,“與圣上閑談時,你在那旁邊,也不出聲,也不走動,難得。”

曼中看著李師師的笑,只覺得心中刺痛。

一提到昨日夜里,她便又想到了款俞。

一條風中蘆葦命,吹倒了便吹倒了,死不足惜。

李師師看著曼中沉痛的臉,左手輕輕抬起,撫上她的下巴。

曼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香氣。

“昨日我下手是不是重了些?弄疼了你?”李師師柔聲問。

她的聲音帶著溫熱的氣息,撲在曼中臉旁。

不愧是東京第一藝妓,她的聲音天生為唱曲而生,柔進骨血中的綿遠。

“不礙事的。”曼中只敢低頭回話。

李師師放下手,又撿起腳旁的紅葉李,端詳著開口:“昨日我說要帶你識字,你今日便提一提,想識什么?”

曼中苦惱著,似乎也不想認識什么。

她想到了,忙抬頭看向李師師。

“姑娘,可否教曼中寫一寫‘梅州’二字?”

李師師便卷起手上的紅葉李,在泥土上一筆一畫寫了個“梅州”出來。

曼中忙伸出手指,學著筆畫,也歪歪斜斜地寫出了個不成樣子的“梅州”來。寫完后,她搓了搓滿是泥巴的指頭,望著“梅州”微微笑了笑。

李師師在一旁,嘴角也帶著笑,頗有興致地看著。

“怎么,小孩兒,這么開心?”李師師將聲音提高,重又叫回曼中“小孩兒”。

“開心,姑娘,”曼中難得鼓起勇氣朝著李師師說道,“這便是曼中的老家。”

李師師眸中的笑意沉了沉。

曼中自知失言,趕快閉了嘴,低下頭去。

哪知李師師只是輕笑著拍了拍曼中的頭,轉而趴在地上說:“那姑娘我便也將自己的老家寫出來。”

曼中看著她寫出兩個字,望過去也是不認識,只能在一旁等待她的講解。

“東京。”李師師抬頭,一字一頓地說。

曼中訝然,原來李師師原籍便是這東京。

“曼中,為何你不讓我教你你的名字呢?”

曼中慚愧地笑了笑,說道:“姑娘,像曼中這種人,寫名字難,抹名字簡單。”

曼中覺得自己很大膽,她這已經是明示李師師了。

哪知李師師卻笑了,說道:“你與其他人不同,與那個款俞也不同。你看著瘦小,卻似有力量凝在胸中。”

曼中認為李師師并無奉承自己的必要。

她苦笑了一下。心想,哪里來的什么力量呢?自己的心只不過是一個十一歲孩子的心。

曼中只當李師師又拿她打發時間,便坐在旁邊,靜靜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李師師卻也不語,而是拿起紅葉李的樹葉,刷刷的在泥土上寫了起來。

寫出來的有的兩字一對,有的三字一組,還有一個四字句。曼中看不明白,也不敢貿然問。

“這是與我交游過的人,”李師師手指劃過一個又一個姓名,“文人,朝廷官員,地方野老,”最后停在了那個四字句上,“還有當今圣上。”

曼中不敢插話。

“我為他們唱曲,彈奏,作畫,將小半生所學傾情獻出。”

“我將一顆心掰成數瓣兒用。帝王將相,市井江湖,我都要親涉,都得領略。”

“我將名字記了一大堆,風光看了無限處,卻再難開口說一說這東京,說一說李師師自己。”

曼中眼中的李師師,似乎起了一些變化。

她憂傷得像是一塊薄冰,不知從何處而來,誤落于這白日照耀下,紅葉李樹間。她似乎馬上便要化為一灘清水,滲入黑暗的大地之中。再出世,便是枝頭一片樹葉,雖然完好無損,卻莫名掉落凋零。

青樓前似乎是來了一大批客人,樓前的喧嚷聲提高了幾分。熱烘烘的氣息自樓前飄至院后,帶來濃郁的脂粉氣味。

李師師厭惡地皺起眉頭,她一起身,憂傷煙消云散。

“我上樓了,小孩兒你自己先玩著吧。”

李師師撲干凈身上的泥土,又撫了撫袖子,乜斜一眼樓前,一甩衣裙一抬腳,便進了樓中。

曼中還坐在紅葉李下,沒反應過來這突然的變故。

她愣愣地看著李師師進樓,又愣愣地回看地面。

一地的名字密密麻麻,曼中看了忽然覺得慎得慌。

她起身,毫不客氣地拿腳踢著蹭著,紅葉李樹下揚起陣陣塵土。一地名字被踢花了,重又歸為塵土。

曼中冷靜下來,心還在噗通地跳著。

她抬頭,越過紅葉李樹,望向二層樓上的窗戶——

李師師就靠在窗邊,眼中一抹慵懶怠惰,正看著自己。

曼中忽然想起剛剛她對李師師所說的“像曼中這種人,寫名字難,抹名字簡單”。

她羞赧地低頭看著那堆塵土。

不遠處還有兩個寫得歪歪扭扭的字,曼中靠過去看,是自己所寫的“梅州”。

曼中又抬頭,李師師仍靠在窗邊靜靜地看著。

曼中伸腿,“哧”的一腳蹭掉了“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