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三百三十一章 金縷子(八)

華鈴難得一個人到韓江附近散步。平常苗家總是有數不盡的活等著她去干。現在苗家出了事,她反而可以偷閑到韓江來看風景。

看上去她對苗家如何一點都不關心,只想放松自己。但這位老人心里明白,并不是這樣的。

她沿著韓江岸向遠處走去。

前半月的大雨讓江面上漲的同時松軟了江岸的土地,像華鈴這種重量的老婆婆走上去,一步一陷,十分危險。她沿著江岸走了不到半刻鐘,就坐在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的水蓼叢中享受晚風。

左步鳴到苗家送萵苣的昨天,江邊打漁的老人們也說要下雨。可是一直到夜深了也沒有雨絲飄落。后半夜苗家的熱鬧讓街坊都睡不了覺,更別提生活在苗家院落中的華鈴了。

她已經老了,不但容貌遠不如以前,身體也吃不太消。忍耐了一晚上的喧鬧和清晨的官府查抄以后,華鈴不得不睜著一雙朦朧的睡眼出走,去自己的另一間住處。

與其說是她的另一間住處,不如說是小姐的另一個家。

離苗家不遠處的村莊背后,有一處荒涼大院。單看模樣廢棄已久,進去瞧瞧可能會改觀。這是因為華鈴數十年來一直任勞任怨地為這處院落做著清潔工作,甚至比苗家還要用心。

只是這些年她的身體不如從前,這才無可奈何地在兩邊都偷些懶。

疲憊了整整一夜以后,華鈴推門走進這處無人知曉的庭院。穿過幾道虛設的玄關后,熟練地找到了臥房。

就算她再怎樣勤著打掃,還是敵不過天要下雨。屋里的霉味和枕頭被褥中的潮氣始終散不掉。華鈴這樣疲乏,倒在床上睡了許久都沒有入眠。她悵然地坐起來,抱著被子嗅了嗅。

是不是該洗洗了呢。

華鈴很羨慕那些來查抄苗家家產的官兵。他們力氣很大,一抬手一蹬腳就能把那樣高大的花架掀翻。而自己拖著這樣的身體,是不可能做到這些事的。別說這些事,就連洗個被褥她都抬不動手。

她又重新躺了回去。

“華鈴?華鈴?”

又來了。這樣的呼喚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小姐,華鈴很想與糾纏在她的記憶中的小姐好好談一談,奉勸她找一處神仙居所自己快樂去,別老盯著她這個老人了。她在現在又老又丑,背挺不直,肩還直哆嗦。天天忍受著小姐的糾纏,她總有一天會心力交瘁而亡的。

但小姐不打算放過她,仍舊大喊著她的名字。華鈴心情煩躁,終于大喊了一聲:“苗小姐!”

隨著這一聲喊,華鈴猛然驚醒。流光溢彩的龜背水紋就在離她臉頰咫尺的距離。她明白自己還在夢里,但如何能擺脫這個夢,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華鈴,你說在水下是什么感覺!”苗小姐熱心地詢問華鈴,她的神采,華鈴似乎在哪里見到過。

“自然是痛苦的,”華鈴憤憤地想,“就像我現在不斷地接收你為我帶來的夢境一樣痛苦,“小姐你是人不是魚,自然是痛苦的。”

她知道這件事真的在自己的過去發生過。當時也是這樣一條韓江,一位苗小姐,一個丫頭。不過當時她不敢跟苗小姐說什么埋怨她的話,只能回一句:“小姐切記不要隨意踏足韓江,那其中可有食人的怪物呢。”

而現在,苗小姐和華鈴隔著遙遠的距離,憑借夢境得以重新踏足同一塊土地。許多話她可以少一點顧慮的出口,許多話她也不必再為了在世的人情勉強自己言語。在這個充滿霉味的夢境里,華鈴第一次感受到了愜意。

在夢境以外的現實之中,華鈴對著韓江從來念不出什么經義道理,祈求不了什么上蒼。因為她一看見韓江,就想起苗小姐。這是個不好的事情,一條江與一個人如果成了互相解釋的內容,那么就會影響到旁人忽視很多別的更細致的東西。所幸華鈴誰也影響不了,因為她總是一個人。

“華鈴,你說他們為什么逼著我成婚?為什么讓我嫁一個可以當我孩子的小不點?”苗小姐的問題總讓華鈴舌頭打結,應對不了。

這些都不是他們可以討論的問題。

苗小姐站在韓江邊,靜靜地注視著水中的倒影。她有一張悲戚的臉,配上背景處波光粼粼的江水。任誰一看都會猜想這是否是尋短見前的舉措。

苗小姐在婚嫁的年紀許配給了一戶姓章的人家。章老爺和章夫人看著上了些年紀,但畢竟慈眉善目的,華心鈴不畏懼他們。但當她小心翼翼地扶著苗小姐進了章家門以后才發現,原來章家的現任當家竟然是個不足六歲的小娃娃。

心高氣傲而又不愿流俗的苗小姐忍受了足足三年,等三年以后,小娃娃病死,苗小姐這才重獲新生。她自愿回到母舅的苗家中來,并立誓不再嫁人。

飛來的橫財讓人心里不踏實,苗小姐也贊同這個說法。她在家里待了半年以后,一紙遺囑丟到了苗小姐跟前,所有人都催著讓她交待一下為什么章家的房子全部歸苗小姐自己處理。

苗小姐就是苗小姐,她哪里知道這些東西呢?

但屋子確實是歸了苗小姐。她一邊不得已收下了這份過世的小娃娃給自己的最后的禮物,一邊承受著無窮無盡的非議和誹謗,說她是要搶奪這份龐大的財力。

等到苗姐過世后很久,華鈴還能從間充滿霉味的房間里嗅出當年苗小姐的留下的痕跡。

“你傷心嗎?”苗小姐看著夢里一板一眼流淌的江水,嘆了口氣問到。

“什么傷心?”華鈴反倒看得很開明,“我從不懂傷心,無論是真傷心還是假傷心。

“我說心里話,你覺得我的逝世對他們來說是中不溜,還算湊過,日子又沒什么影響,那為什么你還要大費周章地進入我的夢境身體來?”

華鈴不是扭捏的主,這里又是在夢中,于是她的膽量被勾了出來,直接對不遠處的苗小姐說:“小姐,是你一直喊我的名字,你總是不愿意離開。”

華鈴的話激怒了那位苗小姐,她沖著韓江狠狠地踢了一腳,以此來泄憤。華鈴已經站見不怪。她哄了兩句,等苗小,發話。確定要離開這個夢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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