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三百四十四章 青旛(四)

阿吉格不情不愿地來到府門前。

他不便出來接收信函,只能由她來代勞。仔細想想,他們倆還真是一對兒麻煩的夫妻。

送信的人是阿吉格從來沒見過的生面孔,口音也不是京城本地的口音。但阿吉格并不慌張,她接下信函,又小聲問了幾句好,這才關上房門。

雖說她不認得這名送信的人,但她反而明白了他送來的是一封什么樣的信。

阿吉格把信裝起來,向著他的書房方向走去。一路上碰見的下人變得格外得多,他們從未像今天一樣對立春宴這么熱情,全都湊到阿吉格身邊來請示。

阿吉格將她驕傲的小腦袋昂得高高,來一個遣走一個,力排重難,總算是離他僅有一門之隔了。

“咚咚。”

開門時,阿吉格發覺他換了一件衣服,不再是早上她建議其穿的加絨坎肩,而是換上漢人常穿的長袖襟衫。阿吉格有點不滿意,再加上剛剛她為了逃避那群別有用心的下人追查,著實費心勞累,因而進屋之后一言不發,只在椅子上坐著喝水。

“為了衣服的事情生氣嗎?”他慢慢地靠近,坐在阿吉格身邊。

“怎么會,你愿意怎么穿,穿就是了。”阿吉格胸口很悶。她覺得自己如果告訴他生氣的理由,又會得來他一個溫溫柔柔的笑。她不想要這樣不溫不火的回應。

“坎肩很暖,但書房窄小,有點熱了。”他果然開始了不溫不火的解釋。阿吉格聽得莫名煩躁。

從十一歲起,她就囿于這座窄小的、毫無生氣的府邸之中。她還沒有叫熱呢。

意識到自己有些蠻橫了,阿吉格放緩了臉色說:“熱了就脫,冷了就穿,你比我年紀大那么多,想必這種事也不需要我給你做主吧?”

他靜靜地聽,偶爾笑一下。似乎阿吉格帶些不耐煩的話語是動聽的曲樂一般。

不談這些了。

阿吉格將書信掏出來遞給他。自己起身要走。他輕輕拽住阿吉格的衣袖:“上哪去?”

“給你望風啊。”

他被阿吉格孩子氣的舉動逗得低頭笑個不停,直搖頭道:“就在這兒坐著歇一會吧,剛剛躲那些探消息的,想必累壞了吧?”

阿吉格倔強地一搖頭。

她忘記了剛剛強作鎮定的緊張感,只顧想著,怎么可能,她可是和碩長公主,是太宗的親生女兒,可不像他。

他笑完便開始讀信。阿吉格為了表示自己毫不在意他到底在讀些什么,便起身在他的書房中亂逛。

藤木書架上擺放著一些素雅的茶具和瓷器。阿吉格知道給本府帶來的器具大都是這種樣式,福臨哥哥大概是想借此誡告兩人盡量深居簡出,避免嬌奢生禍。算了,福臨哥哥哪會想到這么多,不過是阿吉格一廂情愿罷了。這些青色或是白色的釉質還很薄的器具,不過是欺負人的表示罷了。

阿吉格又轉到書架的另一側,上面零落地擺放了幾本戰國策和淮南子。阿吉格略有些好笑地想,幽閉在京多年,看這些縱橫鬼神的書又有什么用呢。

等阿吉格從書架背面轉過來時,發現他早已不再看信,而是盯著自己。阿吉格有些不好意思,咬緊了嘴唇問:“看我做什么?信讀完了?”

“嗯。”他簡短回了一句。

阿吉格張著嘴不知該問什么,半天才說:“那,我出去張羅過幾天的立春宴了。”

“等等,”他喚住了匆忙想要離開的阿吉格,招手示意她過來,“你說...”

阿吉格有些驚訝地聽完了。

他坐在椅子上,仍然期待地看著她。阿吉格沉思了片刻,搖了搖頭。

他面不改色,還在等待。

“不行,去不了,”阿吉格搖著頭,“你難道不清楚自己現在——”

差一點將傷人的話說出口。阿吉格哽咽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是,這是大事,但是不可以,皇帝剛剛賞了你進官,我進長公主,此時南下,必遭嫌疑,且會讓皇帝寒心呢。”

阿吉格明白自己和那位福臨哥哥并沒有多少情分。從太后做主將她嫁給他時福臨哥哥不置一詞只顧服從安排就可以看得出來。但她話語間似乎還是在為那個與他擁有類似氣質的皇兄說話。阿吉格自己也控制不了。似乎他現在所聽到的不是她的聲音,而是福臨哥哥所擁有的紫禁城中眾人的聲音一般。

他明顯失落了。

往常的他見到阿吉格,雖然眉宇間頂著憂愁,總還會有一絲既是憐憫又是憐愛的笑容。而阿吉格搖頭回絕以后,他的那絲笑容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臉色。書房中一陣死寂。

阿吉格想要出逃,她害怕這樣的他。自從那日起,阿吉格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生氣時的模樣了。

在阿吉格嫁給他的第二年,他曾經生過一次氣。那時阿吉格年紀還小,只記得似乎他親自逮著了一個向外遞送信件的人,正偷偷將他的行蹤傳達給府外的某人。此時昔日坐于朝堂上代為親政的那位大人已歿,需要得知他行蹤的只剩下紫禁城里的統治者。阿吉格第一次看見他生氣,房間也是像如今這樣死寂。那次他一改往日的仁慈,重罰了遞信的下人,并親自上書陳情,積極地仿佛換了個人。

阿吉格抱著他的胳膊,跟隨他跑動跑西。那時她的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絲憐憫。雖然她只是個半大的娃娃,但她還是從他奔波的腳步中感到了束手無策。她以前在宮中作公主時,見過的大人們辦事總是游刃有余,什么問題對身邊人說一聲就可以解決,可是來到這里,遇見的與自己相處最多的他,反而是個受氣包一樣的角色。

阿吉格向書房門口挪了幾步,準備就這樣默不作聲地離開。身后的他嘆了口氣,說:“是我考慮不周了,抱歉。”

阿吉格的手停在門邊,嘴一撇,差點抽泣出聲。她以為從不對自己發火的他要破例了,莫名地心驚。其實她就算挨了冷遇點委屈也不算什么,在府中這么多年,她受的委屈還不多嗎?

但是原因是他,那阿吉格便嬌氣了許多。

“不去了嗎?”阿吉格小聲問。

“不去了。”他回復。聲音還是有些有氣無力。但阿吉格已經放心了。

她再也不等他的挽留,就跑出房去。一路上碰見的下人們紛紛躲避,看見她紅著的眼眶還以為夫妻兩人起了爭執。

只有阿吉格明白,他與她之間又近了一步。

她開始忙碌,想用疲憊掩蓋住自己由心而發的喜悅。他不再將自己看作他養大的小孩,而是在思考,在忖度,將她看作了和自己相同的大人。

“公主,這么開心?”侍女為她擦汗時問到。

阿吉格醒悟過來,收起了自己得意之色,故作嚴肅地對侍女說:“怎么樣,立春宴的名單擬好了嗎?”

雖然不知道長公主為什么突然開始裝嚴肅,侍女還是老實地回答:“府里已經有專人擬好了名單,正等待著公主和大人過目呢。”

阿吉格點了點頭。

能請的人不多,并且名單最終還是要請太后定奪。阿吉格也不多做擔心,隨便應了幾句就回房了。

心頭事解決了以后,她想去小憩一會兒。

在成長的過程中,阿吉格也隨時做好了辛苦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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