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珮對鄭冰提出的營救鄭郄計劃表示反對。剛剛他用鋤頭為那個可憐人除冰時,曾經令受難者痛苦不堪。如果按著鄭冰所說,對著鄭郄手旁的那塊冰狠狠砸一鋤頭的話,痛苦的可就不是像矮墻旁那人的脊椎,而可能是鄭郄不知道卡在何處的腦袋了。畢竟,他們二人對鄭郄雪災來臨時的身體姿態一無所知。
“現在他和我們就隔著一塊冰,不把冰鋤開,難道還等著嗎?”
“鄭冰,鄭郄現在到底是怎樣被困在冰下的,咱們還不清楚。”
鄭冰將辮子盤在腦后,對黃子珮的話采取漠視的態度。他繼續圍著冰面打轉,尋找比較有利的位置。黃子珮并沒有生氣,鄭冰不置可否的態度恰好證明了他想要救出哥哥的迫切。這是黃子珮樂于看見的。
“你被打了,大哥?”
“哦,這沒什么,我也吼了他們。”黃子珮想起自己滿身傷痕地走過毋婆婆的門前時她放肆地大笑,不禁渾身通暢。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會把毋婆婆的笑當成一種嘲笑,他只是覺得村人們已經得到了懲罰。
“可是是他們拿毋婆婆的東西在先,其實大哥你說他們也...”
黃子珮意味深長地扭頭看了一眼鄭冰,他不是從鄭冰的話里聽出了什么別的意思,他聽不出的,從很早以前就是這樣,別人都把他當做缺個心眼的少爺。他只是看見鄭冰談著談著停下了步伐,不再圍著冰面打轉。黃子珮又對剛剛他認為的救人心切的鄭冰產生了一絲想要調侃的感覺。
“不,我瞧出來了,他們覺得拿毋婆婆的東西是理所當然的事。”黃子珮留下了足夠多的時間給鄭冰反應,隨后他又問道:“但是我不知道原因,為什么會這樣,鄭冰?”
“哪有什么原因呢?”鄭冰嘆了口氣后才猛然想起自己該救人,連忙拖著鋤頭繞冰面繼續行走,同時嘴里還不忘念念有詞,在黃子珮看來,他就像個施咒的法師,“毋婆婆是村里最富裕的,所以一有什么災難都指望著她。”
“可那不是她的孩子...”
“畢竟村子也將她從一個小女孩養起,一直到她長成,再到她年邁。大家都覺得她才應該報恩,就比如說村里稅款從來都是她給其他人墊付——”
“這里還有稅嗎?”
“大哥,這有什么可驚訝的呢?”鄭冰用一種貧苦人民固有的憐憫的眼神望著黃子珮少爺,“當然有稅,我們難道不是生活在河北省嗎?就算大哥之后要為我們捐獻社田,辦成社學,這通通都有稅。”
黃子珮知道鄭冰會錯了自己的意思,實際上他只是想問問為什么征稅的官員到了這兒,卻不過問這村子困難與否。但看見鄭冰那樣的眼神,黃子珮也就閉嘴了。鄭冰步伐變得有力了一些,然后又突然停住。他指著被鋤頭推開雪后露出的一塊空地問黃子珮:“大哥,從這里開始鋤能不能行?”
黃子珮趕過去看時,還打了一下滑。
“這底下是什么?”鄭冰努力辨認冰下灰褐色交織的地帶究竟是什么,鄭冰早扛著鋤頭就要下手。黃子珮急忙攔住了他。
“這里是房梁,”黃子珮比劃著,同時想起了毋婆婆家那扇折了一半不斷掉木碴的門,“從這里開始結冰,就是房梁的其中一個角兒,鄭冰,我們再找找吧。”
“哥哥還在里面,”鄭冰冷冷地提醒他,“兩天了。”
兩人一塊往塌毀的房屋后面繞時,白茫茫的雪地上響起村人們的奔走呼號:“救不過來了!那人救不過來了!”
黃子珮發著呆,鄭冰早伸長脖子看向毋婆婆家。一隊人擠進了毋婆婆破爛的木門,隨后又沖了出來。他們沒有進行洗劫,只是把蓮子拖抱著帶走了。
“蓮子?”黃子珮扔下手中的鋤頭,急忙趕上去。鄭冰把膠伸得長長的,一下絆倒了他,緊接著又蹲下身道歉:“大哥,沒事吧?”
“你看不見嗎?蓮子!”
“我看見了,”鄭冰說著好話把鄭冰拉起來,“大哥,他們說的是你救的那人,那人快不行了。”
“我知道,但是蓮子被帶走了!”
“那人是蓮子的爹。”
見黃子珮閉上了嘴巴,鄭冰繼續繞著冰面走,半天才說:“大哥你救了他,他有沒有說什么感謝的話?”
“沒,但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黃子珮醒來的時候,那人已經被村人們架走了,一點功勞都沒有留給黃子珮,雖然他不爭那個功勞。總之黃子珮醒來的時候,周身僅剩鼻尖一點陽光。他當時記不得自己到底救沒救成那人,或許把冰全鋤開了,但沒有把他從冰冷的雪下帶出來。黃子珮只是在醒來時發現自己成了矮墻旁的可憐人,為這個,他才有一點點的氣惱。
“這里怎么樣!”鄭冰因為激動,聲音都有些難以控制,他用鋤頭抵著一處露出幾根冰著的稻草的冰凍處問黃子珮。
“這里約莫是屋子后邊,應該是可以的,”黃子珮忽然感覺眼前一黑,不由得慌張地扶住坍塌的房屋,但他很快意識到并不是自己的病復發了,而是不知來自何方的云悠悠哉哉地把太陽擋住了,“我與你一起。”
兩人大汗淋漓地鋤了一通,終于打通了屋后的路。
“什么都看不清,”鄭冰伸出腦袋探查,“大哥你說呢。”
黃子珮看見鄭冰的辮子上落了一些冰碴子,便伸手想幫他拂去,可他熱乎的指頭剛一挨到那些冰碴子,它們就迅速化開了。很濕潤。
鄭冰以為黃子珮在和他開玩笑,便不滿地回頭嘟囔了幾句,但當兩人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時,天已經暗沉得有了黑夜應有的樣子。
“怎么辦呢,大哥?”鄭冰說完這句話以后,便扛著鋤頭往屋前趕,黃子珮看見鄭冰匆忙地帶起一陣風,雪花紛紛被推向了旁邊。
怎么辦呢?竟然又下雪了。
黃子珮很快便追著鄭冰的腳步趕到屋前,發現他正對著那只冰雕似的手拼命揮動鋤頭。黃子珮想要制止,就收到了兇惡的一瞪。
“快點把冰打破,把他救出來。”
“但是你會害死你的哥哥。”
“現在下雪了,”鄭冰恨不得用手接了雪花送到黃子珮面前,“沒有時間再慢慢地從屋后查到屋前了,現在我要把他救出來,缺胳膊少腿也要救。”
黃子珮挨了一通訓斥,失落地開始反思自己的問題。他覺得自己去救那個將蓮子的眼睛害成那樣還活不下來的人,可能是錯了。雖然他又一次動搖了之前的想法,但他仍然執拗地認為為了要緊事不去理會觸手可及的受難者是不對的,即便代價是在逐漸細密的雪花中看著鄭郄的生命行將結束。
“你也來幫幫忙啊,幫幫忙啊大哥!”鄭冰不知所措地朝四面八方呼喊,可就是沒有看著黃子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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