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六十四)

說罷三指蜷著,兩只并攏,半只手都塞到了貓嘴里,含焉“哎呀”一聲轉了臉,只聽見“嗬嗬”幾聲嗆喘,跟著一聲貓叫極慘戾。

幾個丫鬟各自退了兩步,不知是為著貓,還是為著薛凌方才兇相,含焉忍不住再回轉來看,薛凌正慢慢往外取手,好似抓著了什么,但兩只手指拈不牢實,拿的艱難。

那貓嗓子眼才得了空隙,腹部一縮就往外嘔,饒是薛凌眼瞅著再顧不得馬上往外取手,仍被吐了一手腥臭,幸而薛暝按的牢實,不然這畜生不定得跳起來。

她煩躁抖了抖手,再看地上一堆嘔吐物之間有枚蝦槍帶血,正是蝦腦袋上那根硬刺,方才探手進去就摸到,在下頜處卡的紋絲不動。應是這蠢貨吃的多又急,腹中難熬,喉嚨也不安生,這才躺這了。

思量間貓又吐出些許,未消化的蝦肉之間裹著血絲,眼睜睜瞧著肚子平了小半。薛暝松手站起,一面吩咐丫鬟去取水,一面撩起衣襟要擦,薛凌自沒讓他擦,只顧著自己甩的艱難。

那貓脫了束縛,果真翻身站起,又嘔得一嘴,轉頭躍過隔墻不見了蹤影,含焉“哎呀”兩聲貓,又哎呀兩聲薛凌,又轉回去看貓,好似一時之間不知哎呀誰好。

倆丫鬟相覷幾眼,復站回來,試探道:“這,這貓莫不然好了?”

“真沒想到就好了。”

幾句話后才記起身上有帕子,拿出來遞給薛凌。薛凌默然接了,勉強將臟污擦去,順手丟在地上,也沒說別的,轉身離開想回去拿塊胰子洗洗手。

云影暮色悉數襲來,薛暝小跑著追上,含焉與幾個丫鬟在身上竊竊私語,一說這法子也太靈光了,一說尋常人哪敢伸手去掏,又說這是不是太冒險了點,沒準明日那貓就沒了。

大抵含焉日常是個好相與,越說越沒個邊際,忽而間誰低低說得一句:“薛姑娘,今日也太兇狠了些。”

含焉瞬間變了臉色,抬頭瞧去,瞪罷一眼,卻又沒說什么。丫鬟見事不妙,趕緊找補道:“不是兇狠,我瞧是果斷的很,你看那貓兒不是就好了,豈不比你我在這白白念叨大半個時辰強的多。”

含焉緩和些許,微笑笑仍沒說什么。門口又復有人大呼小叫,原是先前說要去取藥的丫鬟回轉來,跑到眾人面前氣喘吁吁道是沒有沒有,人喝的藥且要熬著,如何立時給個野畜生變出藥來。且拿了一方在外院煮上了,等著先。

說完才見地上貓不見了,驚道:“哎呀,貓吶。”

幾個人又嗤嗤笑,邊說邊往回,含焉行至門口,莫名生出些憂懼,想回轉頭看,倒了也沒回頭。

園子里郁色匆匆,草木氣盛,中間夾雜著若有似無的魚腥味,這些東西,模模糊糊的印象,遠的像隔了十年八年。

丫鬟調笑說是今日吃水齋,少不得有些彩頭,要趕早了去,挑個好的。她便也跟著笑,說自己也備了些,一并分著玩。

走出幾步遠,猛然記起,方才薛凌按住那貓頭,和按著一個人沒什么兩樣,左手卡住人頭,右手伸過去,帶出長串的血。

就在...去歲。從胡地,到壑園,一度春秋爾。

她飛快看了眼自己衣袖,確然是錦繡絲綢,并非皮毛葛麻,忍不住也心中念叨了一句,薛姑娘今日是狠了些,她本一貫是個狠人的。

想想,狠有狠的好,去歲救得自個兒,今兒那貓也跳起來了。怎么著,薛姑娘是個好的。如此想著又開懷許多,念念與丫鬟,明日還要多瞧瞧那貓來不來,活與不活今日且做不得數呢。

再過院墻,薛凌將手埋在水盆里搓了又搓,洗好幾遍拿出來聞還覺著一股怪味在上頭。手背處兩道紅痕也顯眼,應是在貓齒上掛著了。

薛暝瞧她厭煩的緊,道:“我來也好。”

薛凌又大力搓了兩下,隨口道:“有什么干系,活了還好,死了倒一群人怨你。由得她們沒那么膽子怨我,一時惡心換個清凈。”

薛暝不言,心說若真死了,一只貓罷了,自己再是個下人,除卻含焉,旁的也沒敢找事的。見薛凌又湊著鼻子聞手,嘴邊只道:“我取些花露來,就掩過去了。”

薛凌不置可否,實則手上已只有胰子清香,只她怎么聞都不對。倒也沒接著洗,甩了甩手道:“算了。”又莫名交代一句:“你替我瞧瞧,那畜生究竟是死是活。”

薛暝應聲,垂頭不自覺抿了嘴角。他素知薛凌心有柔情,常日難得見,今日突然竄出只貓來,寥作消遣也不錯。

殊不知,薛凌全然另作它想,暗忱死活皆是天意,今日也看看天意如何。

收拾妥當,即往了逸白處。席面早就搭著了,外院是丫鬟下人,里屋是幾個正主,熱熱鬧鬧的確像在過節。

薛凌琢磨片刻,實記不起今日是什么黃道吉日,干脆懶得再想,總而壑園是醫家,成天見的布施求祖宗,拜完這個拜那個。

踏進里屋,旁余人并那老不死已坐著了,臺子上有兩伶人在咿咿呀呀唱戲,逸白還沒到。

座椅都在兩旁,上頭點心茶水不缺,見了薛凌進來,旁余人問安,那老不死也起身躬禮,只沒等薛凌答,又坐了回去。

兩人都是正主,她小他老,起身算是給了好大的面子,不好再行苛責,薛凌也不計較這回事,自選了個舒適位置坐下,跟薛暝念叨:“不去外頭臺子唱,擠在里屋圈馬呢。”

薛暝愣了愣,猜不透這兩件事有何關聯,笑與薛凌請了茶,又閑話一陣,逸白姍姍來遲,賠禮說是雜事纏住了,又吩咐下人搬挪桌椅,速速入席了。說罷又與薛凌道明緣由,因是外頭出事,園中不好大肆張揚,里屋唱得幾句打發時間。

薛凌笑道:“餓死了,吃不吃。”

逸白大笑應承,轉眼眾人入了席,有兩張年輕生面孔在在。薛凌沒問,逸白竟也沒提人姓甚名誰,只幾句話說都是自家人,再沒避諱,請酒之后即說起沈元汌之死,一副痛莫深焉的樣子喊:“沈大人怎么就,作出了這等事。”

那老頭興致頗高,說只要沈元州不回來,沈家早晚要出人命,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沒想到沈家一家都沒了,誰知道沈元汌是自盡而亡,還是被逼死的啊。

薛凌原想著逸白開門見山,屋子里必然都是熟人,可這老不死話說的囫圇,一時又分不清這些人是知道內幕還是不知道,便沒多作插嘴,仍由逸白閑談間說了個大概。

確然相差無幾,沈元汌早前既能勸李敬思以死保朝,自身多半不是個懼死之人。今日沈家滿門又被縛他人之手,不死也走投無路。

又逢今日司天監鬼扯什么歲星犯月,以他聽來,必然是以為皇帝在想法子,逼沈元州回京。

西北東南,家國天下,前后左右,盡是絕路,

撞出一灘血,似乎還能替他人謀個生機,君子一死解百難,也算志得圓滿。

她往嘴里連送了兩片白生生筍片樣東西,問:“這什么,怪好吃的。”

逸白笑道:“是江南來的水菰,姑娘喜歡,一會吩咐底下給院里廚房多送去些。”

她塞著飯米毫無禮態“嗯嗯”聲答,外頭跑進來個小廝,附在逸白耳邊說了句啥,又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逸白看薛凌吃的面不改色,輕道:“沈府掛白燈了。”

薛凌嘴手沒停,一副敷衍架勢:“掛掛掛。”說完才回神,瞧著逸白道:“這么說來,還有個風光大葬。”

話落又瞅著盤子去夾,道:“我早說那老不死積了祖宗十八輩的德,居然配的上我與他扶棺抬槨,果然身后事也這般風光。”

那行醫的李大夫心有規矩方圓,見不得薛凌放肆,面上浮了寥寥不喜。逸白又奉承二三閑話,算是把這事兒揭了過去。

也難怪下人特意來傳,臣子自戕于朝堂,不得天子赦,底下人哪敢隨意殮尸。縱今日沈元汌是龍輦送回去的,可沈家一并沒了氣,旁支親眷惶惶揣度天威,必然不敢登時掛孝舉哀。

現說掛了白燈,顯是天子旨意到了,不與沈府計較,身后事如身前事,皆是隆恩。

她還吃得腮幫子鼓鼓囊囊,只當這事尋常。沈元州在西北活蹦亂跳,魏塱豈敢把沈家一眾人尸骨揚了。不能揚,便只能下旨叫旁余人好生安葬。拖了半日,應是彰顯帝王之怒,給諸家臣子瞧個警醒。

眼看飯食過半,逸白并未說起別的,薛凌又吃速口,轉臉催薛暝,道是:“快些,乏的很。”

薛暝輕點頭附和,手上不見動作,他本也沒吃,繞不過薛凌要一并坐著,只喝了些許酒水爾。

那廂又聽逸白道:“還有一樁事要說與姑娘,今日天子金口,道是幼妹神思日益驚懼,怕身子撐不住。性命在前,她又與李敬思李大人有情,就冒個不諱,許了這樁婚。”

薛凌一口飯卡在喉間還沒往下咽,又聽道說:“只如今艱難,禮法規矩,就不作操辦,許李大人尋個良媒,接了人去便是。

這會子,怕是公主已在李大人府上了。”

薛凌艱難咽了嘴里東西,抬起來頭,見逸白笑意漾漾,道:“小人想著,咱們與李大人有舊,姑娘又與永樂公主有閨中之好,而今二人成了連理,雖礙于俗禮未行紅妝,咱們還是備些物件以作恭賀,明日便遣人送過去,姑娘看如何。”

言語習習,宛如當真是園里老道管事。薛凌咧嘴,干笑道:“送送送,你撿好的送。”笑完要再吃,只覺倒胃口。忍了忍也沒忍住,丟了筷子與眾人道:“我下午沒睡好,就吃到這了,你們玩鬧歸玩鬧,不用管我。”

含焉一臉懵,盯她看了幾眼復悶不做聲垂了頭。逸白自是連聲說好,道是暑氣上來,人難免浮熱,該吩咐著底下早日送冰的,這幾日來回轉,落了個不周到。

四月未盡,五月才初,以冰消夏,太奢靡了些,本是個不到時節的事,原怪不得他,薛凌也不上心這一二處,沒作答話,起身要走。臨了又問:“還有別的沒有。”

逸白要答話,晃眼看了桌上那倆生人,仍與薛凌道:“姑娘不適,早些歇著,天大的事情,咱們也還能撐一撐,明兒再行計較。”

薛凌順著目光也瞧得一眼,想以前決然沒見過這倆蠢貨。然既然上了桌,定有上桌的理由,她微躬了躬身,笑道:“這兩日事多,屬實累的很,有你計較著,本也輪不上我多操心,這就讓我躺著去。”

說罷抬手招呼薛暝走,看神情,似還添了幾分活潑。才出得門,薛暝便聽見她狠狠罵了聲“什么蠢貨”。

原還不知道罵的是誰,又聽薛凌嘴中沒停,近乎切齒咒“人家死人他成親,媽的”,適才知罵的是李敬思。

因是顧忌周遭有人,看她氣的齜牙咧嘴,卻壓著嗓子不敢高聲,眉目間還憋出些笑意,跟個暴躁炸毛兔子樣。薛暝不覺同仇敵愾,反有些想笑。

等出了主院,在僻靜處方勸道:“如今光景,多半是天子要拉攏他,成與不成,也不是他說了算。”

多日跟著薛凌,在這些事上耳濡目染,薛暝也能琢磨個七七八八,既是魏塱上趕著送妹子,顯然是皇帝急了,指望著靠這個把李敬思綁死。

薛凌飯桌上一聽便知是這么回事,根本用不著他來說。且有了這么一出,基本能肯定,逸白原就只為著說這個,沈家如何,反是個捎帶。人都死了,說與不說有什么關緊。

本李敬思要與何人鴛被鴦床也是不打緊,偏偏那蠢貨要跟另一個蠢貨蜜里調油。魏塱不要臉能理解,卻是想死都想不透李敬思為何要巴著永樂公主不放,天下美女何其多,以他今日之勢,養一屋子夜夜換也不是難事,偏偏就......

薛凌長吁一聲,沒好氣道是“他先前不睡,能給他塞過去,早就說不要湊不要湊...”

薛暝諾諾,道:“這也..不影響什么,反倒多得帝王信任,未嘗不是好事。”

薛凌停步,瞪了他一眼,復慢慢往前走,道:“你不知道那蠢貨是假瘋嗎?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招讓魏塱心甘情愿把她送過去,但肯定魏塱斷不會相信她。

魏塱不信她,怎么會全心信李敬思,這就是現兒個逼急了。但凡來日有個轉機,李敬思要一并賠進去。

我實在是想不透,這事我與李敬思說過的,他就還要死死黏上去。平白無故的,惹得處處都是疑心,腦子被馬踢了一樣,蠢貨。”

薛暝又住了嘴,兩人一路走著,薛凌尚抱怨不休,只道是原指望京中讓李敬思盯著,現兒哪還敢。魏塱必然多有防備,連霍云婉那頭也得想個好說辭。

念念叨叨總算到了自己住處,此時天已黑盡,頂上寥寥星光,像要落雨。兩人前后腳進了到院里,又推了房門,前句還聽的薛凌在罵,說明日要趕緊的,見見那蠢貨,忽而又道:“算了。”

她轉頭回來,仰臉瞧著薛暝,嘴角彎彎意氣方遒:“咱們走。過幾天就走,回平城了。”

前后轉變的太快,薛暝愕然,又馬上笑開來,道:“好。”

她心滿意足,眼底生光,晃頭憧憬:“這廂事也辦完了,等我見幾個人,拿點東西,咱們騎馬過去,快的很,到了那,估計也打了幾日了,咱們先把平城拿過來,等京中穩定,再回來宰了魏塱。”

薛暝微笑不言,聽她絮叨往里,坐在書桌前,一手拂開桌上紙張,即將跌落時又連手拿了揚著看。

就說桌上不該有雜件,平日丫鬟都是拾掇的妥妥帖帖,原紙上寫的正是早間逸白提起的十四月。轉了一日,沒顧上瞧,這會拿在手里,多讀了幾句。

讀完記起那會薛暝不在,便揚著紙張與薛暝笑:“噥,十四月,我頭回聽說,真是怪的很,一年哪來十四月。”

薛暝笑道:“還有這回事,我也第一次聽,是怎.....”

話沒問完,薛凌挑眉,一雙眼眸渾圓,驕道:“西北大祥,我往西北,是該大祥。”那紙張晃了又晃,倒影在眼眶里慘白飄搖,明暗交疊。

像是沈府門前斗大兩個白燈籠,掛到了她眉下,嵌進了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