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七十九)

夜深處紅燭高照,清風徐來。翌日星斗未退,京中鼓鑼已起。壑園僻靜,薛凌又住在深院里頭,倒沒覺得吵鬧,只迷糊聽得仿佛天外有動靜。

她仍合眼半寐,直至見了天光,方才起身。寥作梳洗出屋,東方金光大勝,瞧來是個好日子。

有丫鬟迎上來伺候著早膳事,又道是“今日正陽,本該有節慶,只是逢天子大祭,百姓須閉戶,故而就歇了事。白先生特意交代承稟薛姑娘一聲,免生誤會,還以為園中不周到。”

薛凌求之不得,喜笑顏開答了是是是,待東西上齊,揮退丫鬟與旁座薛暝道是“她方才說的可太好了,咱們閑過白日,晚間去蘇凔處,看完那蠢貨,明日咱們快馬上路,早走早安生。”

話落才想起這回去得有倆狗跟著,左右覷得一眼,伸著舌頭低聲道:“忘了,那兩狗呢。”

薛暝抿嘴,輕聲道是“支出去采買路上行囊了,衣物吃食,總要多備些,尋常用藥,也要帶著點,萬一路上有個磕碰。”

薛凌不等他話說完便連連稱好,轉頭呼嚕嚕喝了大碗粥水,又聽得薛暝輕聲說“姚姑娘似乎抱恙,飯后可要去看一眼。”

薛凌并未放于心上,夾菜不停,邊吃邊道:“她身嬌體弱,病了正常,園里抓藥把脈的一大堆,我去....”

話到一半,手懸在空中停了停方收回來,再不似剛才活潑,笑了笑道:“我去看她做什么,你替我去瞧瞧,就說我當日想的不周到,還是京中安穩,叫她老實呆著。”

薛暝“嗯”聲應答,薛凌菜塞進嘴里,只覺瞬間無味,沒好氣的低低嘟囔了一句:“說我死了。”

薛暝無奈瞥她一眼,輕聲勸道:“何必如此說話。”話音才落,花圃貓叫聲起。

薛凌側身,探頭往叫聲處看。人坐著瞧不見,挪了兩三下椅子仍是如此,直叫她咕噥:“怎么了,別是又要死了。”

薛暝忙道:“我去瞧來。”說著站起。

薛凌幾乎是同一瞬起了身道:“不必,我飽了。”,說著繞開幾步,站在檐下,往聲音出看去,正是那三花貓探頭探腦,一副欲出又不敢出的樣子。

幸而瞧來站的甚是穩當,并不是將死之相。約莫是今日含焉生疾,底下沒及時喂,這畜生便叫喚著出來了。

薛暝行至身后一并看著,薛凌道:“桌上可有什么貓能吃的。”

薛暝瞧了瞧,早間是一碗粳米細粥和三兩樣點心并幾碟小菜,信手取了碟五味鴿脯來,只說這東西是鴿子精肉做的,貓應該喜歡吃。

薛凌接了手,才要走,看過一眼又丟還于他道:“這玩意兒怎么給它吃,你去廚房尋點鮮肉來,跟他們說喂貓的,切細些,也敲個禽蛋。”

薛暝溫聲稱好,素難見得薛凌柔情,或者說,她本來就沒什么柔情可言,若是細想,他是想不透她何以對只丑陋野貓上了心。然但得她上心,又何必多想。

廚房一聽即明,笑問今日怎不是姚姑娘來,薛暝隨口應過,片刻便拿回來與薛凌。她接了手,學著含焉樣子,躡步行至花圃處,蹲身下地,輕呼貓兒老吃。

那貓兒戒心尚存,然抵不過盤中美味,到底這幾日也見過薛凌,喵喵兩聲上了前。

薛凌仍沒抽身,試探著將手蓋在了貓頭上。底下畜生只微微后縮,隨后又大快朵頤。片刻盤中肉盡,干脆在地上打了個滾,露出淡黃色肚皮給薛凌。

薛凌大喜,歡快揉得幾下,薛暝跟著上了前,她抬頭,笑的齜牙咧嘴,甚是明媚,連昨日去李敬思處的不愉快也退卻很多。

再念及蘇凔曾說“他悟了”,薛凌更添自在,一邊揉著貓子,一邊道:“總算要去的破地已去了兩處,萬事開頭難,可算是熬過了一大半兒,難完了。”

話語已是尋常絮叨,薛暝站著微彎了腰,一并盯著地上“呼嚕”貓,輕答了聲“嗯”。貌若他也想不出別的話再來勸薛凌。不過原以為那個“蘇”字的紙團是指蘇遠蘅處,沒想到指的是蘇凔。

這人,不該是姓宋么。

都好,由得姓什么,她說姓什么就姓什么,園中濃夏正好,淡妝濃抹皆宜,耳旁喧囂有風,眼前安寧似夢。

云影天光一色,京中風景兩處,薛凌手中黃色漸濃,溶成京郊飛揚彩旗,飄的稀奇古怪。

祭臺上人群忽合忽散,失智一般從辰時瘋癲蹦至現在。青面獠牙的魃具遮掩,寬大宣袍罩身,分不清男女。魏塱坐于高臺,看的昏昏沉沉。

行一場儺戲,便能請神驅鬼,安北定南?

眾臣子說能,他這個天子,已然說不得不能了。以前霍準在在,他說不得。霍準死了,昭淑太后在,他也說不得。

好不容易倆都死了,他坐在這,看著個中荒唐,依然說不得,真是個怪事。

四周高僧圍坐,念念有詞,祭師如穿花蝴蝶,在人群里來回游走,魏塱低聲身旁站著的司天監主事:“還要多久”

唐毓躬身道:“啟稟陛下,至日中方歇,午時為盡。彼時陰陽交替,天地輪回。日斜復....”

“報”一聲急喊打斷他長篇大論,唐毓頓聲,略側頭見守值的御林衛攔著個卒子模樣的人,心想此等場合,應無人能與自己爭鋒,回轉來躬身再要敘話,魏塱擺了擺手,指著那卒子道:“你來...你來說。”儼然有些有氣無力。

御林衛撤下手中長槍,那卒子向著魏塱,步步登上高臺,屈膝跪地,雙手呈了文書。

魏塱看封口附了箭簇,已知是兵戈之事加急成文,卻不知是何處來的,連等自個兒回去都等不及。

他自伸手接了,剝了箭簇打開,隨即臉色鐵青。四周眾人竊竊相顧不敢言,片刻后魏塱一手將文牒合上,怒道:“回宮。”

隨侍太監急喊:“陛下回宮....”李敬思忙調轉了刀頭,吩咐底下人前往開道。

唐毓尚沒反應過來,忙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現祭祀之禮未完,陛下何故離去,若德行有失,上天降罪,臣等如何擔待的起。”

魏塱側臉,看著三步之外即是李敬思腰懸佩刀。他捏手成拳,晃了兩下腦袋方將心中殺意勉強壓下去。

再看四周文武盯著自個兒,笑道:“朕嘗聞,治期有言,世謂古人君賢,則道德施行,施行則功成治安;人君不肖,則道德頓廢,頓廢則功敗治亂。古今論者,莫謂不然。何則?見堯、舜賢圣致太平,桀、紂無道致亂得誅。如實論之,命期自然,非德化也。”

他伸手指向祭臺處,不屑道:“教之行廢,國之安危,皆在命時,非人力也。夫世亂民逆,國之危殆,災害系於上天,賢君之德,不能消卻。

古仁惠盛者,莫過堯、湯。堯遭洪水,湯遭大旱。水旱,災害之甚者也,而二圣逢之,豈二圣政之所致哉?

天地歷數當然也。以堯、湯之水旱,準百王之災害,非德所致,非德所致。”

仿若臺上癲狂,蔓延至天子身徹,文武四載,始見君王失態。魏塱以手指天,面色赤紅,怒道:“非德所致,你們聽見了嗎?

準百王之災害,非德所致。

非朕失德,非朕失德。

你們在這里跳,繼續跳,看看能跳出何方鬼神,何方鬼神敢來誅朕。

你們大可在這里跳上三年五載,等沈元州大軍攻破京都,咱們君臣一路....”他真失了氣力,垂首頹然道:“咱們君臣一路,都作黃泉亂魂。”

底下眼神交匯,各自無言,敲鑼的一聲脆響,李敬思聽見魏塱近乎無聲:“沈元州反了。”

那只手帶著一片明黃跌回地上,軟軟捏在薛凌手間,丫鬟來往間夸“這貓可真是乖巧,這才幾日,園中人人摸得。”

薛凌含笑未作聲,薛暝瞧她實在喜愛摸樣,溫吞道:“不若我去尋只好的,以后也養一只。”

薛凌許久未答,薛暝正恐她不喜,到底自己逾矩,這等失了身份的話,不該自己說來。

忽聽得薛凌嗤了一聲,淡淡道:“養它作甚,麻煩的很。”說話間已起了身,臉上多了冷色。

薛暝垂首稱是,又聽她道:“我只想看看所謂天數,你瞧這貓,被卡的上下不得。我要救它,它反要咬我。等我救得了它,它就這般模樣,萬物芻狗,多的是如此分不清好壞的東西。”

一邊說著,一邊邁步往屋里走,薛暝聽不出個中所以,沉默跟在身后。再聽薛凌道:“我觀世人,無外乎此貓。我動手時,難免要被人嫌。

等我事成,他們就要躺到我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