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九十七)

那十來年的太平日子,養的魯文安身肥體壯,現雖稱不得行銷枯骨,至少是干瘦許多。

又兼薛凌在下方,往上看,天邊金光晃眼,身旁紛紛擾目,魯文安盔甲在身,兜鍪罩臉,本就只能勉強看到個五官輪廓。聯想城內都曾是霍云旸舊人,便覺眼熟,也無非覺得是在寧城打過照面。

她覺得喊人累,轉頭與薛暝耳語了幾句,薛暝頷首,行馬走至陣前,沖著樓上道:“我家姑娘說,殺雞焉用宰牛刀,我在此候你,匹夫是誰,報上名來,敢下樓一戰否。”

孟行氣急回首問人拿弓,正如薛凌所言,昨日事后,他斷無可能孤身去城門外站著,便是他要去,魯文安也不許。這會不欲多作口舌之爭,只想借長矢之利出口惡氣。

袁歧經不住激,怒道:“安伯讓我下去,我定要殺殺此人威風。”

魯文安不答,他再喊:“安伯。”連喊兩聲仍不見應,孟行已經搭箭在弓,直指薛凌。

聽見身旁沒動靜,與袁歧一同看往魯文安,才見他面如火色,額汗如雨。

孟行失了準頭,斜箭過來,無需遮擋,薛凌只略偏了偏身子,旁余人輕松拔刀砍了飛箭。

眾人一陣嘲笑,薛凌招呼薛暝走。霍姓二人連帶她底下死衛轉身打馬,揚長而去。

墻上孟行急問:“安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似。”

魯文安指著薛凌背影,哆嗦問:“她....她她.....她姓什么?”

孟行未答,城頭箭來,胡人號角聲起,拓跋銑拔刀喊了“攻城”,孟行大喝一聲:“姓魯。”說罷快速探身往墻外,斬斷搭上來的鉤爪繩索。

魯文安只覺日頭刺眼,轉了身背著光,甩著腦袋喃喃兩聲:“姓魯.....姓魯....”又一步沖到孟行身邊,抓著人道:“是個女的,你看清楚了。”

孟行拿刀揮舞不及,袁歧在旁氣道:“那么大個女的你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下去看。”

三人本不是多年同袍,魯文安日常也無架子,一急起來,各自失了分寸。他拍著孟行,道:“如此,你現在此處擋著,你先擋著,有事再來喊我。”話音未落,一溜煙兒下了城樓。

袁歧奇道:“他今日跑這么快,難不成胡人要打上來?”

孟行未覺有異,道:“許是想到別的,安伯不是畏死之人。”

袁歧道:“他倒不是,難不成你我就是,我說要下去,伱們非不讓。”

“那女子歹毒,分明是在逼我們開城門,不要中計。”

墻頭數聲,薛凌已與眾人跑出陣中。她勒馬放緩了速度,旁人也跟著慢了下來。霍知笑道:“今日姑娘該不是又要天高云闊去,留我兄弟二人囿于一方。有什么好地兒,且帶著我們。”

薛凌“吁”聲停馬,控制著馬匹兜圈子,撩著馬鞭先感嘆了句:“啊,這好日子過到頭兒了。”

霍知笑道:“姑娘這話,是我二人跟著去,就尋不出好地兒了不成。”

薛凌笑道:“非也。”說著揚鞭一指身后:“我瞧此處,穹蓋之下,皆是好地,可惜不是咱們。若是哪年哪月,能搶到手就好了。

可惜這種事,說來話長,休得管它,當務之急,是趕緊給我找個狗。”

霍知同拉著馬兜圈子,道:“什么樣的狗。”

薛凌看了看四周,又往平城處看,烏泱泱的胡人往城樓上怕爬,火光塵沙四起,拓跋銑還沒回轉,笑道:“你們就沒瞧著,拓跋銑那蠢狗身邊,少了個人嗎?”

霍姓二人相視一眼,道:“王上身邊,來往無非鮮卑各家,現他們南下在計,未必不是忙別的事兒了。”

薛凌抓著鞭子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搖了搖,壞笑道:“不是不是,是另一條,就是那個看起來很蠢的十八九歲那個,他不是鮮卑人,他是碣族的小王爺。”

她又將個中詳情一一述過,道:“咱們去了寧城,殺得沈元州后,總要想想怎么保存兵力,若是跟胡人拼個你死我活,勝負未知不說,到時候回京還得打一場,若有法子叫胡人不戰而退,于你我才是大吉。”

霍知了然,笑道:“拓跋銑籌備已久,豈能輕易退兵,姑娘有何高見。”

薛凌道:“你們把石亓那狗找出來,想辦法弄回碣族去,只要胡人內斗,就算拓跋銑不退兵,至少我們勝算大些。”

“找人已是不易,如何能在千軍萬馬將人劫走。”霍知搖頭道:“若依姑娘所言,前幾日來時曾見人,這幾日咱們完全沒見過,分明他有意將人藏起來了。”

“是藏起來了,但是肯定就在帳子里,拓跋銑沒那個膽子將人放離他身旁,若是有,直接挖個坑把人埋了就行了。我看石亓養的唇紅齒白,很顯然是拓跋銑暫時不敢把人怎么樣。”

霍知仍不太贊同,勸道:“我們這里人數不過二十,萬一稍有差池,自顧不暇,姑娘所思,是不是太過冒險了些。

依我看,不如早往寧城,事成之后,咱們有兵符在手,又有姑娘您家世在那,領兵要往南退些,想必自會一呼百應。”

薛凌嗤道:“往南退?”她似聽到什么荒唐事,停了好一會才續問:“胡人洶洶而來,你潰不成軍往南退,憑什么一呼百應啊。”

霍知道:“非潰不成軍,時宜之計爾,姑娘想想,沈元州如今已稱反,西北各處無錢無糧,與胡人正面相爭,根本沒有勝算,不如暫避鋒芒,退守渭水,暫候時機。”

他看著薛凌,徐徐道:“姑娘既知拓跋銑也拖不起,我們何不與他商議,劃界為線,各取所需,他日再爭。”

薛凌笑道:“我倒與想他劃界為線,就怕他不信誒,幾年前魏塱也與他劃界為線,拱手江山。

事后怎么著來著,打的可難看了,我看你們也死了這份心,城里那倆蠢狗昨兒上過當,今天還知道不出城,你以為拓跋銑上過一次當,還會上第二次?”

霍曉插話道:“彼時是彼時,此時是此時,那時他無籌碼,這時梁四處叛亂,割城給他求和,已是上上之策,他為何不信?”

霍知道:“姑娘說的也有道理,但這事兒么,終歸可以商議。”

薛凌笑道:“確實可以商議,不過多走幾條路總是好的。你想想,沈元州在西北也呆了好幾年,難免有幾個死忠部下,就算沒有,人一死,萬一別的也有心造反,打著為他報仇伸冤的旗號跟咱們搶人,一塊死符怕是分量不大。

至于我,一呼百應這話,你們自個兒信嗎?”

她再次催馬漫無目的往前,對著跟上來的人道:“非是我在這拖延不肯往寧城,實是只想把事做穩妥些。

若能將拓跋銑引往寧城,讓他承認和沈元州有勾結來往,斷了沈元州名聲,則人死之后,咱們事倍功半。

京中那頭,若急著回去,只會給人當槍使,且等他們打出個好歹來,這頭再回去,以逸敵勞,在此之前,咱們就在西北呆著,該招兵,該買馬買馬,咱們是御胡之功,豈不比那個清君側的好聽些。”

“那頭固然是勞,可咱們若真與胡人交戰不休,到時候又如何稱得上逸,殘兵對殘兵,那頭還占了地利,姑娘怎么就能確定,勝算在咱們這頭。”

薛凌笑道:“你看,可不就是,今日把那狗找出來,實在找不出來,你說的也不是不行,劃界為線,劃給它。劃劃劃,你們想怎么劃就怎么劃。”

霍知見她松了口,自個兒也舒了口氣,笑道:“姑娘說的也是,既有好的法子,試試無妨,只是姑娘說的這人,咱們又不能在胡人營地里隨意走動,如何去找呢?”

“正為著這事兒,咱們來時,不是帶了許多瓶瓶罐罐,你且準備點,近兩日跟我往水源地亂竄些。不管人藏在哪,他總要喝水吃飯,穿衣作衫。

依我看,他的衣物用具,必定是和拓跋銑等人的在一處,但他比拓跋銑矮一些,而且拓跋銑日常隨軍,穿的是皮甲,那蠢狗穿的卻是普通布,只要認出來了,多給我倒些上去。

人不能亂竄,馬瘋了聞著味就過去了。”

霍知道:“原如此,姑娘怕不是早打定了主意,所以昨日不在帳里,倒要我等白白擔心。只是,我看拓跋王謹慎,只要咱們一鬧出動靜,他必會將人移走。”

薛凌笑道:“無妨,想妥了法子再找人。”

雖她昨日不是去找那蠢狗,倒也不必盡數說與霍知,又道:“你們各自都跑遠些,何必畏畏縮縮,都說這里無事,量他不敢動我。”

霍知心想:敢不敢動你難說,但動我二人必然是敢的。他仍不太認同薛凌所言,只覺成功率微乎其微,然也承認若能真如薛凌所想,確更好些。

西北大勝而歸,算是坐穩了一方兵力,京中不管誰贏,皆無力造次,魏塱一死,太子繼位順理成章。

至少她有句話是對的,回京還早,再周旋些日子無妨,霍知笑道:“也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試手無妨。”

薛凌回頭笑道:“正是此理,所以咱們各分各道,不必拘束。”她與薛凌道:“將人留與他們,有什么事兒,照應著些,你我同行即可。”

霍知拱手:“姑娘客氣,無需如此。”

話落薛凌已催馬跑處好幾步,薛暝拍馬跟上,周遂望了望霍姓二人,道:“咱們先回?”

霍知笑道:“無妨,我們也各處走走。”說罷揚手招了霍曉,走出些距離,霍曉先道:“聽她的,還是聽京中的。”

霍知道:“京中不就是讓聽她的,若能不丟寸土,你我今生最大的運氣就是在這兒了。”

霍曉又道:“何必非得死了沈元州,咱們有錢糧在手,只需要近到他身邊,博取信任,保他向新帝稱臣即可。”

“他不死,來日翻起沈家事,還了得,死在今歲,正是時候。死在城墻上,是當今天子之過。死在...”霍知指了指薛凌跑走的方向,道:“那位手里,就是沈家自身之過,跟咱們沒半點關系。

要是死在以后,這話可就難說了。

何況,他不死,怎么輪得到你我千秋?”

薛凌一如昨日跑至天黑許久,回扎營處還沒下馬,即見拓跋銑的人在等,說在候她。薛凌心下生疑,踩馬鐙子上邊往下邊問:“候我作甚。”

那胡人漢話說的順溜,揚著臉道:“你們南人說要降,非等你進去呢。”

薛凌全是快活,沒計較這人鄙夷態度,順手將馬鞭甩與薛暝,嘟嘴道:“這蠢狗瘋了,今日又來。”

說話間從馬背上搭子里掏出一個水囊來。擰開塞子,湊到鼻子底下聞了一聞,喜的眉開眼笑。

原水囊早已倒空,里頭是滿滿一囊鮮紅荊杞,這玩意春果年年三四月間生花,花盡則掛果,六月初初便能吃,若是不向陽的地兒,就掛秋果,八九月也能摘。

今日遇著一大篷,沒帶旁的東西,只能水囊倒空了裝。她念叨了好幾回,道是今年夏天真是來的早,幼時不到六月斷見不著熟的。

白日吃了好些,這回打開,還是忍不住小心倒了些許出來,攤手要與薛暝,薛暝輕搖頭,笑道:“明日再拿東西去裝就是。”

胡人又催:“你倒是快著些,等你半天了。”

薛凌手移過去,沒好氣道:“不然你也來點?”話如此說,卻是揚手盡數丟進了自己嘴里,又將水囊丟與薛暝,含糊道:“你替我先拿回去,別沾了臟東西”,說罷鼓囊著腮幫子往拓跋銑帳子去。

薛暝憂她安危,捧著著水囊追上道:“稍后再拿回去不遲,耽誤不了多久。”

她想也是,一口將嘴里咽下,近乎蹦跳著往拓跋銑帳子走,人沒進到里頭,負手在背站簾門口,先驕縱問了句:“什么破爛兒,非要我來瞧。”姑娘家聲脆,霸道不足,刁蠻有余。

話落抬腳囂張往里,拓跋銑照例坐于帳內正位,前方地毯上站著個四五十歲樣貌中年男子,背對薛凌,只瞧見衣衫老舊,身形消瘦,頭發白了一半有多。

嘴里果子余味還在,她向來得意忘形,口無遮攔,一邊大步走,一邊隔著老遠沖拓跋銑高聲調笑:“怎么來了個老不死,你也非要我過來。大晚上的....”

人沒到跟前,魯文安緩緩轉身。二人相隔數步,薛凌停腳收口如見鬼,大驚失色一手將身后薛暝扯到了身前。

大抵想著不對,又將薛暝扯回來推往一旁。他捧著那水囊沒放,猝不及防來回倒騰兩步,里頭荊杞撒出來,七零八落咕嚕嚕滾了一地。

他不知所以,抬眼看薛凌盯著那老不死,似乎是被嚇住了,手足惶惶無措,一臉慘白呆若木雞。

薛暝跟著看過去,只覺魯文安暮氣沉沉,面帶苦色,并沒覺得這老不死有何處嚇人。京中老不死見多了,不差這一個。他看薛凌實在慌,輕道:“不然明兒再去摘,地上的就別要了。”

拓跋銑在椅子上遙遙一指,笑道:“怎么,二位認識?我就說他非得等你,原來是他鄉故人。”

薛凌回神,埋頭大步上前,與魯文安擦肩而過,將他與拓跋銑隔斷開來,復抬頭冷道:“認識怎么了,我在城里十幾年,還不許有個沾親帶故?”

她喜怒都在臉上,再不復前兩日舒爽笑意,明眼一瞧便知,何況拓跋銑,當即拍了手道:“好說好說,你早些說來,看在你的份上,好歹讓人給他搬把椅子。”

他起身,緩緩往薛凌面前走了幾步,笑道:“既然認識,那今天你親自送他回去。替本王看看,城門開還是不開。

他招手,待幾個帶刀的胡人無聲圍上來后,續道:“不開也好,你們南人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樹倒猢猻散,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