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一)

薛暝恍惚看見魯文安在齜牙咧嘴,不知何意,然他心思都在薛凌身上,上前一步想勸薛凌先走。此番境地,兩人空耗反而傷情,不妨各自分開點,依著薛凌的意思,過幾日再來。

尚未開口,耳旁風響,他與薛凌同時抬頭,墻邊已然只剩魯文安半個身子。

他擺弄了好久的表情,想學舊時薛弋寒的樣子,嚴厲的說一句“你還有臉這樣說”。哎呀,他想,還是學不來。

薛凌飛步上前伸手,只抓著那左臂處空空。

她跟著要往下跳,薛暝忙將人扯開來,急道:“走這邊。”

樓高三丈,跳下去沒活路的。她看了一眼薛暝,理智的出奇,轉身一步三梯下了登道,沖出門外,魯文安在一灘血跡里用盡最后力氣翻了個身。

薛凌緩緩蹲下身子,看魯文安各處都在冒血。半晌怔怔問:“我們有藥嗎?”

薛暝忙打開身上行囊,找出一丸來遞到薛凌面前,她沒問是什么,要往魯文安嘴里塞。

薛暝在后頭解釋道:“怕是不好用,這是陶記那枚的仿品,不是救傷的,別的沒了。”

她才卡了魯文安下頜,想強迫人把藥吞下去,還沒放,里頭血爭先恐后往外涌,嗆的魯文安不住咳嗽。

她只能忙松了手,將人側向一邊,撫著魯文安胸口茫然問:“哪個陶記。”

不知是往事太遠,還是神思恍惚,記不起陶弘之是誰。只還記得壑園是不就是醫家,怎么還淪落到去仿制別人的藥。

薛暝一并蹲下身子,輕道:“就是那日陶弘之求你救人送來的藥。”他看了下魯文安傷勢,又回眼看了看城樓,這么高直摔下來,十個陶弘之來也救不得了。

他見不得薛凌傷懷,又看魯文安并無惡意,實不知如何做出這種事來,人死了無益,除了讓薛凌難熬之外還能有什么別的用處。

薛凌笑笑,道:“哦,是....是有這么個人。”她再看魯文安,又渾噩道:“那陶弘之也不行.....老....”

她問魯文安:“我昨晚有沒有跟你說.....老李頭.....哎呀...”她帶著一手鮮紅,小心翼翼去將魯文安臉托回來,只怕他再嘔血。

薛凌輕道:“老李頭...他....他...”她想那個老東西醫術不好,在這估計也是不行了:“他...葬的地不錯。”

她問魯文安:“你想埋在哪?”

魯文安抬手,笑道:“沒事...”他想看城里,終沒能抬起頭來,他道:“沒事,沒事...我喜歡這..你不要....”

他左右翻看,拉住了薛凌左手腕,細致將那道傷疤蓋上,道:“沒事,你說,魯伯伯沒讀過書的呀...

伱說那個...你說那個斬衰...我從來...都沒聽過。

你說要給我穿...是不是...

是不是三年不離家,是不是....

這兒就是你家是不是...”

他抬左手,想指遠方,只感覺到一陣刺骨的疼痛,無奈他右手又緊了幾分,將喉嚨里血咽下去,喊薛凌:“你聽我說,那是個什么玩意兒,我從來沒見過。

肯定是近處沒有。

寧城也沒有

你去別的地方找找,

你昨晚說要給我穿的是不是。

哎呀,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東西。”

他要閉眼,虛弱問:“是不是呀...”又猛地睜開,涌出大口血,上半身掙扎坐起,笑道:“哎呀,我忘了,我忘了。

你穿著它不離家就可以,還是要吃點好的....你...”

話沒說完,人往薛凌身上倒,她慌張伸開手,抱了一懷絕望。

“你聽伯伯的,你別去,你別去。”他說:“他們不好,你別去。”

他始終沒聽到薛凌說不去,他說:“我也不好,我當年沒去。”

她久久跪坐在地上,直到一腔溫熱柔軟變的冰冷僵硬,薛暝輕道:“把他放下來吧。”

薛凌不答話,也沒動。薛暝試探上手,將魯文安從薛凌懷里拉開,而后放到一旁,輕聲道:“那我們.....”

薛凌抖了抖手,看著地面道:“好怪啊。”她又看薛暝,含淚笑道:“好怪啊。”

她又看躺在一旁的魯文安,喃喃道:“好怪啊。

怎么什么都變了。”

她指著魯文安給薛暝解釋:“他肯定是哪有問題,他肯定是個假的。我.....我.....

我以前的魯伯伯,要什么都會給我。

這個人....肯定哪有問題。

你查過他身份嗎?

真的...”

她起了身,跟薛暝擺手道:“我小時候,我小時候,要....總之....我小時候做什么都可以....

這個人肯定是有問題.....”

她喊薛暝:“快點,我們走了。”

薛暝看了看魯文安尸首,起身道:“我們....還是....”他上前兩步,垂頭道:“你去旁處,我埋了他。”

薛凌猶沒動,笑道:“我說他有問題,你管他做什么。”

薛暝實忍不住,伸手將薛凌緊緊攬在了懷里,低聲道:“別這樣,你不是故意的,他自己要這樣,是他自己要這樣。”

薛凌自來倔強,用力掙脫后轉了身,沒讓薛暝看到她淚流滿面,手死死卡手腕處,才把話說完整:“那你埋他,我不管的。”

薛暝輕聲答好,要去抱魯文安,聽到薛凌道:“你找一個,草淺的地方。”她哭聲難掩:“要好認的地方,不然將來我找不到的。”

薛暝答了好,用力抱起魯文安往原上去,薛凌瞬間回了頭,隨即跌坐在地,仰臉閉了眼,泣淚如雨,胸前衣襟濕了一片。

薛暝走得數十步,有一處土丘隆起,青草不過寸余長,回望正瞧見墻頭令旗翩飛,應該是...薛凌會喜歡的好地方。

他目光下移,遙遙看薛凌還坐在地上,風吹得她像上了年月的老樹,下一刻,皮肉就要寸寸剝開來。

他不敢耽擱,只恐再多耗些時候,他的小姑娘要在那朽成灰,忙拿刀撅了個坑,都來不及刨大些,只約莫可以坐個人進去,便將魯文安小心安置在了里頭。

填土之前,又想起了什么,跑步繞經薛凌身旁將那只斷臂取了出來,一并放在坑里,擦干凈魯文安臉上血跡后,薛暝指了指平城,道:“你看,你在此處,一眼就能望到家里。”

他看了看薛凌,不知道壑園那篇給人治喪的東西是如何傳到了這,好端端的,怎么寫起了喪儀之事。

碎土無聲蓋過魯文安面容,父喪,服斬衰,期三年。

她坐在那,仰臉看著薛暝笑,面上是平城無邊細風,薛凌道:“你看,他好蠢啊,是有這么個說法,父喪,服斬衰三年,不出門,不離家。

也還有別的,奪情起復,金革之事不避啊!

這樣...

這樣...

這樣....”

她抬手,指著很遠的地方:“這樣..

你去給我找一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