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二)

薛暝嘆氣,蹲下身子,輕道:“近處怕是沒有,你先...回里面看看,這里風大。”

斬衰這種東西,是不好找,尋常人家有亡人,能備一副薄棺就算不錯了,豈能擺出斬衰的譜兒來,下葬當日有專用的喪衣估計都算富裕家。

只是這地方早就沒人居住,也許如魯文安所言,寧城百姓都十室九空,上哪去找賣喪衣的來。

他哄著薛凌:“不然,我們去別的地方看看再回來。”

她偏臉,倔強道:“無妨,他不是我父親,有就有,沒有算了。”話落又忍不住回看著薛暝,咬牙道:“你不要跟著我,你回京去,現在就回去。

回去替我把江府一干人等全部切成十七八段,別讓我再看見他們。”

要不是當天晚上撞見了江玉璃穿斬衰,她怎么也不會想起這狗屁破爛來。要不是江閎那老不死沒挑個好時候死,江玉璃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穿斬衰。要是江玉楓穿這等衣裳,她多不過當個笑話看,斷不會耿耿于懷。

她若沒有耿耿于懷,魯文安就不會知道這種爛事,他就不會以為這種爛事可以把自己困在這三五載。

她催薛暝:“你現在就走,連夜回京去找李敬思,就說我說的,我如果回京看到江府還在,我就....”

她愈說愈急,愈說愈狠,愈說愈抖:“我就......我就.....”

她就,她就不與江閎明里暗里爭那紫帶金配,她就好好的與江府從長計議,她就算了,她早早的算了。

一陣馬蹄響打斷后話,薛暝忍住自己想抱她的手,轉臉往門里看去,原是霍知和幾個胡人去了又回。

薛凌還在咬牙想她要如何,她要如何弄死江玉楓全家才能消心頭之恨。霍知到了跟前下馬,不明所以,朝著薛暝微微躬身,輕道:“這是怎么了。”

薛凌亦沒絲毫反應,薛暝上前將霍知拉開些,說了魯文安墜樓,道:“你先去吧,后事如何,要看她定奪。”

霍知心驚,未料得這個安魚如此舉動,然又覺莫名,一死就能將人留下來,是不是有些....樂觀了。前日見安魚也是戎馬半生,該看透了人情世故才對,還以為斷了手臂后好歹落個頤養天年。

知天命,不認天命,蠢的很。

他無意催薛凌,只拓跋銑見薛凌遲遲未去,交代了幾個人回來看,無可奈何跟了回來。

聽薛暝這么說,一時半會不好催,先與那幾個胡人解釋了情況。可惜胡人對生死之事并不看重,更不知什么斬衰不斬衰,當下只讓霍知趕緊催薛凌起身走。

霍知無法,輕聲與薛暝解釋了些。薛凌回過頭來,點了點那幾個胡人,與霍知笑道:“你看我現在殺了這蠢狗,他們追的上我嗎?”

霍知才看到她臉色緋緋,雙眼澄紅,笑的比哭可怖。

他知薛凌近旁還有幾個影衛跟著,真要打起來,這幾個胡人未必是對手,真如她所言,殺人之后,一溜煙兒跑了,拓跋銑當真是追不上。

只是寧城那頭,再無搭話的余地了,何況自己的把兄弟霍曉還扣在胡人馬匹里。

他忙勸薛凌道:“在下深感姑娘傷懷,安大人性情中人,一時....”

薛凌打斷道:“他姓魯。”

霍知愣了片刻,才理清個中緣由,就說他媽的尋常故人不至于此,嘴上說的父女情分,不就是話好聽些,卻沒想這人是個姓魯的。

她作矯飾時,用的是魯姓。

霍知也嘆了口氣,轉身與那幾個胡人說了事由,胡人嘰里呱啦一陣,想是要強迫薛凌走。霍知不卑不亢道:“薛姑娘身手,王上是知道的,咱們寥寥數人過來,只是相請,斷無相脅之一,何必壞了王上與她情分。”

這話仍是胡語,薛凌聽不明白,只看見胡人相視數眼,與霍知再次商量后,霍知與薛凌道:“既如此,姑娘且稍歇,拓跋王那頭,在下會一力擔承。”

他拱手作禮,正色道:“姑娘,是聞子夏曾問圣人‘凡喪,小功已上,虞祔練祥之祭,皆沐浴,于三年之喪,子則盡其情矣。’

而圣人回曰‘豈徒祭而已哉,三年之喪,身有瘍則浴,首有瘡則沐,病則飲酒食肉,毀瘠而病,君子不為也’

在下諸人都在前方等姑娘,還望姑娘早日盡其情,勿毀瘠而病。”

話落往薛凌面前湊近,蹲下來輕聲道:“那半枚象藏,在下給出去了,可那小王爺不信在下,還請姑娘早些過去。”

說完方緩緩起身,回頭招呼幾個胡人原路回了去。

此處復唯余二人,薛凌擺手,道:“算了...算了,伱....你還是不要回京...我自己會回去。”

她似撐地抬身要起,卻不知如何手上沒力,又跌了回去。薛暝忙蹲身要扶,薛凌仍是擺手,道:“算了,算了,你去幫我看看。”近乎哀求:“幫我看看,何處有,行馬去,我在此處等你。”

薛暝為難站著未動,她指了指馬,嘶啞道:“現在去,現在去。”

薛暝長出一口氣,冷靜道:“你在此處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他想無非生麻,尋常人家破衣總能切兩件來,只要看著有煙火處,去討幾寸便是。

話落隨即牽了馬,卻不想此地荒蕪多年,本就人影難尋,而今起了戰事,再往南處些貧民也逃難逃的七七八八。

他也不敢往寧城向去,怕趕上了胡人兵馬要被扣住,只能往東走,跑了三四個時辰才見著一縷炊煙,上前問,獵戶回說是“從來沒聽說過啥喪服,麻衣是有,只是干活兒的,都是短衫子,家里婦人沒縫過長的,去年曬的麻布倒還有些,就是糙的很。”

拿出來一看,不是喪事需要的白色,貧家無漂染,是生麻最原始的草灰色,薛暝顧不上挑揀,丟下銀子抱了兩匹急往回趕。薛凌還在原處,小小一團,屈膝坐著,和門口風沙融為一色。

早間來時,太陽在東尚紅,這會已在西天半掛,薛暝上前下馬,輕道:“只尋了一些布。”

她掙扎著起身,仍是搖晃一陣才站穩,臉上淚痕已干透,好像連哀戚都不復存,漠然接過薛暝手間東西,抽出一匹來隨意往身上繞了,拿著剩下的直往魯文安葬處去。

薛暝怕她嫌墳塋粗糙,且追著解釋道:“遠了不好,我看這里....”

薛凌打斷道:“這里也好。”她聞著四周有腐爛腥臭,這半月大大小小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丟去了哪。白日里太陽曬著草木味濃,晚間天一陰,風來俱是死氣。

“有火嗎?”她伸手問。

薛暝忙取出個火折子給她,薛凌呼吸要跪,又繞了幾步才屈膝,吹燃了火折子要往帶回來的那幾匹麻布上湊。

薛暝道:“不若往正面來。”他指了指腳底下,提醒薛凌跪錯了方位,跪到魯文安身后去了,解釋道:“我想,他定是想日夜看著此城,所以...”

薛凌頓了頓,起身道:“你說的有道理,挺好的。”又轉回來,重新跪下道:“是我想岔了,人死不都是頭朝北么,早知該往南門去,免得他成了個倒坐菩薩。”

她早間只瞧得大致方位,并沒看見薛暝如何埋,這會也是憑新土確定的地方。

薛暝局促,他也沒給人下過葬,如何還有頭朝哪邊的說法,倒坐菩薩.....倒坐菩薩是反了方位。

他慌張解釋:“這....我....我不知,不然...”

薛凌心灰意冷,嘲道:“也許是我記錯了,北首,三代之達禮也,無妨,反正棺材都沒一副,倒也不必糾結這個。”她將手中麻布片片點燃,覆在墳前。

許久后道:“你看,我先燒在這,我行喪禮,等我殺了魏塱,我就回來,必定穿著守你十年八年。”

她顫手去攏黃土,想將墳塋再壘高些,越攏越快,反那墳頭怎么都壘不起來。

薛瞑按住她手,看指尖處全是血。她自涕泗橫流,仍咬著牙道:“我很快就會殺了他,我很快可以再來,很快。”

菩薩因何倒坐?他說,眾生不肯回頭啊。

他的小崽子,怎么也不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