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十)

薛暝對她在齊府時的經歷所知不多,當初送齊清霏走時,他也還沒跟在薛凌身側,只知道齊府下場不太好,以為是薛凌手筆,為此自傷。此情此景,找不出旁話,勸道:“巧合而已,何來報應。”

薛凌透過糊紙再看,唐澗和那齊清霏似乎甚是交好,兩人說笑間,齊清霏樂的手舞足蹈。應是看著豹子真不咬人,陳澤伸手要摸未摸,在那躲閃試探。

軍中枯燥,城中苦悶,有這么個小姑娘鬧,招人喜歡也是常理。只齊世言死了也沒幾月,不知齊清霏得到消息了沒。

按理說應該是得到了,跌于高臺,歿于陋室,焚于洶火,她知道自己爹死的這么難看,居然還能笑出來?

薛凌久不答話,薛暝又道:“她來是她要來,與咱們毫無關系,為何苛責自己...”

“不是她要來,是我送她來。”薛凌松了手,聳肩無謂道:“隨便吧,隨便吧,隨便找個地兒歇了,再想后事,總之,白日若給她瞧見,這活兒就干不下去了。”

她往里屋走,薛暝跟上又聽見她自言自語:“真是怪的很,以前是假的,怕人認出真來,而今是真的,怕人認出假來,太怪了。”

薛暝不知這些過往,聽來也沒覺什么報應,反心下生疑,好端端的,薛凌將個小姑娘送到寧城來做什么,用的上還能說過去,這會分明是只能添亂,解釋不通啊。

再聽薛凌語氣多有自艾,他不敢細問,另輕道:“也許不是如此,不然我著底下再仔細查查,她究竟怎么回事。”

此處到底不如京中講究,兩進屋后只有桌椅床榻,別無他物,連個屏風都沒擺,薛暝不好一直跟到底,見她遲遲不回話,又道:“那今晚就先..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說。”

他看薛凌這幾日也是憔悴的不成樣子,心下著急,低低說得一句:“實在熬不過去,讓她閉嘴也可以。趁著現在....”

他想的是趁著現在沈元州等人戒心不重,殺個小姑娘,用不了多少手腳。薛凌抬手止住后話,連罵人的力氣都不想使,只道:“別說這個,別說這個。

先說明兒早間的事,咱們住在一處,起來就要碰面,以我對她的了解,胡人攻城,她肯定要去城墻上站著,我們初來乍到,沈元州一定也會讓我去站著,怎么都躲不過。”

薛暝打斷道:“那如何是好。”

薛凌按了按手,道:“你別說話,讓我說完,說完咱們各自找地方睡。”

薛暝點頭,薛凌道:“去找霍知,跟他說說這件事,讓他交代陳澤明日早間出城去運糧,咱們跟著一道兒出,輜重難行,路上耽擱些,回來就是晚上了。

我看陳澤和清霏鬧得不可開交,他定是有意討好清霏,以那蠢貨的腦子,要落個不打不相識,這樣可以把她也帶上。

先看看她能否認出我來,如果是全然認不出,最好。但凡有一點苗頭,就在城外與她商議,可以避開麻煩事。”

她頓了頓,垂頭道:“她肯定信我,交代之后,不會壞我事的。可以了,就這些。”

薛暝點頭退去,薛凌長舒口氣,伸手摸著床榻坐下,良久自尋了個寬慰,至少這破爛地方不是上回來住的那間,老天的玩笑還沒開到最爛。

她睡不下,又往外頭窗戶處瞧了瞧,果然那三人已經相談甚歡,陳澤兩手抓在豹子身上,狗在齊清霏身旁仰的四腳朝天。

縱聽過周遭沒人,難保唐澗警覺,她也沒敢久看,甩手復去了里屋,囫圇躺下,是聞著一股霉臭味,對比起來,去歲霍云旸在此還周到點。

昨夜在客棧睡的也算久,這會有事掛心,更是毫無睡意,翻來覆去許久,各種稀奇古怪念頭悉數往腦子走了一遭。

記得當時齊清漪走的時候,說是有家眷往開陽接齊清霏。就算沒把人接走,齊家人該不會把她孤身留在這頭。

但今晚齊清霏折騰這么久,還沒見人出來照料她,顯是她一個人居住在此,要么....是齊家來接她的人都死了,要么,是她自個兒偷跑出來的。

看她樣子,不像經歷過大事,薛凌伸手捏了額頭,斷定人是自作主張來的寧城。恰逢南門沒閉,一路竄到了這里。

她又生自怨,惱于當時就該想到這爛事,齊清霏日日叫嚷要上戰場,可不是早晚要湊到沈元州前面。

雨...那天在下雨,送齊清霏走那兩天京中在下雨,自個兒是為了什么送的她走?

是宋滄,是因為宋滄..就算是因為宋滄,大可將人拎回去丟給齊清漪看著,自己怎么會把人放到這來,怎么當時犯了這種蠢來。

古來成敗難描摸,此后無計,便悔當時錯。

她睡意漸來,記不起當時,不是為了宋滄啊,不僅僅是為了宋滄,她是為了齊清霏拿著劍,招搖恣意說“要當個將軍,豈不比將軍的妹子更好”。

自個兒當不得將軍,為什么要攔著別人去?

勞心更甚勞力,薛凌疲憊合眼,薛暝依著交代,待唐澗三人散了,方出門尋了霍知說起此事。

咋聽得消息,霍知也是愣了愣,暗想這人都趕到一處了,他是知薛凌在齊府呆過,卻不認識齊清霏。

且那會也沒往里院去,雖聽著些鬧紛紛,但薛暝沒喊,底下當然就沒刻意湊上來看,到底這是別人的地頭,過于驚醒容易惹人生疑。

如此只得將躺下的陳澤又提溜了起來,說是“事態緊急,多一天就多一分變數,明兒趕早將糧運進來。”

陳澤雖喊了兩聲累,還是快活應下。他仍宿在里院偏房,跟齊清霏兩墻之隔。

薛暝有意提起,與霍知道:“輕聲些,這院里有只兇猛豹子,認生,別再撲出來了。”

霍知心領神會,符合道:“哪有這種事,原上豈能跑豹子。”

陳澤興奮插言,連聲道:“真的真的,還是個姑娘養的呢,剛才沒把我嚇死,哎,”他推了薛暝一掌,道:“你不要胡說,那豹子不咬人。”

霍知順勢聊起齊清霏,聞說也是客居在此,張口不離要當個將軍,霍知道:“那正好,不妨邀她明兒一道,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且讓我看看,這小將軍有幾分本事。”

陳澤稱好數聲,只說天亮就請,霍知稱晚喊早睡,薛暝垂頭往里。不怪薛凌多心,他也想,陳澤之蠢,近乎偽,更像是霍知下人,事事聽令。

他看里屋,薛凌似乎已經睡熟,自己也找了個地方躺下。第二日果然早早聽得城中號角,然并不凌亂,屬于常規性往城頭調兵爾,薛凌醒了未睜眼,直到聽見有人敲門。

起身看外頭天還沒亮透,稍后薛暝轉進來道是“霍知在外等候,一切都妥了”。

薛凌道:“都誰去?”

“說是沈元州撥了100兵,另簡車五十,就咱們和那位齊將軍去。”

薛凌點頭,早料到如此,沈元州雖信了自己身份,卻沒全心接納,必然有試探之舉,押送糧草正是絕妙機會,自然要全權交給自個兒來辦。

她換了衣衫,念及城中不便,拿布條小心纏了左手,與薛暝道:“你讓霍知跟清霏走前頭,避免我與她在城中撞上。”

薛暝應下,道是“桌上有吃的,用些再走”。薛凌依言去,吃得兩口,唐澗來傳話,大抵是沈元州的意思,道:“本來我也跟你們去,但是胡人又聚集在門外。

想想東西都是你們的,你手底下也有人看著,跟幾個營兵去搬就行,用不上咱,伱自己去自己回。還有車隊要大開城門才能進,王上說,酉時末開,只有半個時辰,你們可看好了。”

他這會才瞅見薛凌手上不對,問:“你手怎么了。”

薛凌揚了揚,道:“來時不甚,傷著了。”

兵家司空見慣,他沒多問,笑道:“那,呆會你往校場點兵,隨意哪處皆可,且令百夫長隨行,這是文書。”說著遞與薛凌一張紙,道:“王上說,你對這熟的很,不用我帶路。”

薛凌拿著筷子沒放,笑道:“怎么城中戰況已到了如此地步,區區一官人爾,還要見符而動,不過是三五日糧米,如此架勢,我都要慚愧給少了。”

軍中數列,五人為伍,十人為仕,五十為隊,百人為官,再多又有曲、部、校、軍,四千為限,所謂三軍即萬兵數。早前薛暝說過沈元州撥了一百,唐澗又道“百夫長隨行”,也就是文書允許的調兵數是一官人。

唐澗將紙拍到桌上,夸道:“哎,你是懂的多,是行伍里出來的,你拿著去,有個見證省得出亂子。你去點兵,讓他們在城門處等就可以。”

薛凌含笑收了紙,唐澗指了指她,又指著外頭陳澤道:“你二人性子差好多,怎么湊到了一處。”

薛凌道:“無巧不成書,就這么遇到了,能如何,你不去城頭,在這久站著做什么。”

唐澗道:“哎呀,這幾日城頭用不上那么多人,胡人只想引誘我們出去。你以前沒真打過仗吧。對了,”他指了指外頭:“你把那位也帶上。”

薛凌明知故問:“哪位。”

唐澗道:“哎呀,就那位齊將軍,鬧著要一起去,你可得給我看好些。”

薛凌抬頭道:“她去做什么,平白添亂不是。”

“算不上,她還能打倆下子,你們那點數,胡人也不可能繞過城來突襲,防著點流民亂黨就行,你帶上她。”

薛凌不復答話,唐澗當她不樂意,上趕著勸道:“你聽我說,我們王上有個妹子死了,跟她年紀差不多大,且看顧著呢,不能真丟上去跟胡人拼刀槍吧,那真押送糧草,也不敢讓她去,難得你這活兒輕巧,你把她帶上,帶上。”

薛凌看著她,嗤笑著點了頭,佯作抱怨:“我來投奔王上,你們叫我哄小孩。”

唐澗咧嘴道:“什么小孩大孩,看你年歲也大不到哪去,今天還好了些,昨天見著半月沒吃飯樣,怎么回事你。”

碗中粥水將盡,薛凌丟了勺子,仍是揚了揚手,道:“剛才不是說過,傷著了”。說罷起了身,連著將桌上紙張拿起,叫了薛暝往外。

唐澗一并隨著出了門,又叮囑了薛凌些許細節,正好借著說話的功夫,她偏頭繞著院里齊清霏走。那位與陳澤霍知兩人比比劃劃,聽見唐澗喊也沒往這邊看,算是順利出了院。

唐澗轉身說要去忙別的,薛凌揮手,沒說半個字要留來。城頭不急,多的是閑人,沈元州要她自個兒去調兵,目的作何,昭然若揭,犯不上與人廢話。

揚了揚眉,將那紙印信收好,打起精神道:“走。”點兵這事兒以前還真沒干過,不過無妨,叫個人而已。

她一挺了身,走路飛快。寧城校場有十來處,最近的當屬北一,但城中有戰事,北一肯定要隨時待命支援城墻上,去了討不了好,北二也過于近了些,東南一最合適。

行出官宅,馬樁處拴七八匹馬通體赤紅,身上鞍配一應俱全,旁兒一架子上掛了長弓箭矢若干。

薛暝要去牽馬,薛凌道:“等等。”說罷自往架子處拿了弓和幾支箭矢,又往架子一側翻開個布袋,挑挑揀揀一陣,掏了什么東西出來往箭矢上戳。

隨后才背弓上馬,喊薛暝:“跟著我”,說罷快馬一鞭往東南校場去,她以前當真不曾往寧城練兵處看過,只城中地形頗熟,全然不會找不著地方。

有令在身,百無禁忌,城里本無幾個百姓,大早上的街上更是空無一人,兩匹馬橫沖直撞,片刻即到校場處。

此地空曠,練兵的軍長遠遠見薛凌縱馬而來,尚有三五丈遠,薛凌側身搭弓,半掛在馬上,弦驚鏑鳴,直往校場立鼓去。

清音未歇,鼓聲又起,人馬奔到軍長跟前,薛凌未勒馬,攜弓抬腳翻身丟韁一氣呵成,直直立于方正前,昂首轉身,笑看在場負責操練的幾個軍長,薛暝此時方“吁”聲停馬,跳下來一并站到了身前。

她那匹馬長嘶跑出老遠,才讓一卒子牽住了韁繩。

這幾天城中兵來馬去,軍長算得高官,來往見得都是熟面孔,突兒冒出薛凌來,從未見過,看其方才身手,不像無名之輩。

其中一人拄著長槍,上前一步,道:“來者何人,鳴鏑何事。”

薛凌笑看了眼旁兒戰鼓,軍中章程,傳令必有鳴鏑示警,這東西又分鐵銅骨木,其音色各不相同,聽聲即知大概。熟人來未必需要,但她來肯定是要按規矩辦事。

有了這么一出,犯不上多解釋,薛凌抬手一抖,將卷著的印信伸展開來,揚與軍長道:“薛凌,奉令調兵,請爾點卯一官,立刻隨我出城。

違者,殺,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