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普天之下除卻瑞王你我,再無一人知曉。”
慕厭站在一邊,沒有插話,他算不算得人,自個兒也做不得主。薛凌聽得江閎前頭,本是悲不自勝,眼看著要掉眼淚,卻又被江閎最后一句話生生噎了回去。
“到底是憐我..娘親..新喪,還是當年恰逢我爹鞍甲,大破...胡...人,皇帝不敢強要,三年之后眼見西北邦安,就兔死狗烹,逼著我爹還了兵符?”
薛凌甚少有過機會提起柳玉柔,所以娘親二字喊得“結巴”,又記起那場仗根本就是個局,一句話更是說的磕絆,配著臉上瞠目,哀怨淋漓盡致。
江閎大概是想粉飾太平,他無意多嘴置喙先帝舊事。然過往這種東西,只要略微掀起一角,它就迅雷不及掩耳,“呼啦”一聲全部跳出來,狠狠砸人臉上。
顯是沒料到薛凌開口問的是這個,江閎心里一沉。他知薛凌言行出格,對皇權并無太多敬意,卻以為是魏塱行事太絕。而薛凌到底年少,被愛恨左右了心性。但先帝與薛弋寒.......君臣情深,總不至于讓薛凌有太多怨言。卻不想,一句話就讓薛凌藏怒。
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
他略遲疑,沒正面回答薛凌,而是說了一句為臣之道。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
“死別不懼,何懼生離?薛弋寒為一己之私將兵符還于先帝,而未公之于眾。薛凌,三年前,西北諸城,浮血可飄舟。”
“你以為,罪在當今天子?”
“不是,罪在薛弋寒,罪在你。”
“整個西北將不見令,兵不見將,焉有不敗之理。”
“你問薛弋寒為什么自盡,現在,你該知道他為何自盡。”
薛凌手指在平意劍柄上摸索了一個來回,再抬眼,竟是笑著微微低了一下頭,示意已施禮,仿若又回到了第一次入江府的薛家小兒身份,舉止有度,喜行不怒于色。
她本是痛不欲生的,卻奇怪隨著江閎胡言亂語愈來愈冷靜。她知道江閎,在未回京之前就知道。雖是只能囫圇說個身份姓名,總好過其他完全對不上號的。大抵確實是什么肱骨耳目,薛弋寒提過好幾次。
只是她從來不怎么關心千里之外的事,梁也還輪不到一個黃毛小兒挑擔子,所以并未放在心上。現在細細想起,確實如江閎所言,阿爹嘴里說的是“你江伯父”。江伯父....江伯父怎樣,她就忘了,但這個江伯父能讓阿爹托付薛璃,該不是泛泛之交。
而這個伯父,在阿爹蒙冤慘死之后,就這樣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只為讓自己行尸走肉,好為人所用。
她忽然知道自己哪兒出了問題。她總是和京中一群人顛寒作熱,卻無所謂石亓或者拓跋銑是個什么狗樣子。想來,應是對這些人還存著點希望。有希望,才會失望,她不會處理這種失望。而對胡人,她從未有過任何期待。如此,又何來喜怒一說。
“你這個崽子,人家要死要活你不當回事,我一丁點不依著你,你就三四天擺臉色看,哪有如此行事的。”
“他們跟我什么干系,好了壞了誰管了。你是我魯伯伯,難道不該依著我?”
“該該該....活該對你好的人都上輩子造孽。”
薛凌看著江閎,莫名生出幾分好笑來,難道蘇姈如和江閎這些人都上輩子都造孽了?那他們造的孽,應該是還完了。事到今日,便是她有心改改自己的脾氣,大概也無法走到一處。倒不如老老實實做個以勢相交,勢傾則散。
反正看樣子,這勢還能撐上好一陣子。
她恭恭敬敬喊了一聲:“江伯父。”
“我爹說,攻心為上,攻城為下。是故,武略遜于文。我以前不覺,今晚一見,果真如此,不怪我爹孤魂無處,江府如今仍舊穩如泰山。”
薛凌終究不蠢,她只是...好丑賢愚心太明,所以物不契,人不親。平城太遠了,她又高高在上,沒能接觸到半點世俗塵埃。她見阿爹不事城府,她見將士襟懷磊落,她見魯文安一心為國,便覺得人人皆應該如此,有半點不符便是卑鄙小人。
她希望蘇姈如可以辦到,她希望江閎可以辦到,或者她希望自己可以辦到。這些人,與她息息相關,總能生出些情誼來。若能跟阿爹或者魯伯伯一樣,她就......她就能有點滴未來可期,不必時時去懷念過往。而現在,她可以懷念的東西,也沒了。
沒了,平城沒了。
那座偌大的城,薛弋寒是主心骨。他死了,仍有靈魂不死支撐著,偏偏江閎把他毀了。于是薛凌記憶里的一切,瞬間化作飛灰,轉而湮滅在無邊無際的原子上。她張開雙臂,手忙腳亂的想去抓住絲毫,偏偏什么也沒能留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所有希冀消失殆盡,最后天地歸于空白。
頭上釵環步搖未散,那會不覺得重,現下冷靜下來,便覺壓的脖子都伸不直。江閎還在念叨什么,薛凌只模糊著聽了個大概。她知道江閎無非是想表達,阿爹自盡一定是因為愧對萬民,連帶著將魏塱能篡位成功的屎盆子都一股腦扣自己身上。
然后呢?讓自己贖罪?為國為民?扶持瑞王?
薛凌有點慶幸,她那句桃月二十未說完。江閎講的的確有可能。但是時間對不上,當時梁胡因為即將聯姻,舉國上下還在一片喜氣洋洋。阿爹絕不會僅僅因為魏塱篡位事成就尋了短見。所以,她能肯定,江閎并非是想告知什么真相,僅僅就是拿這事刺激一下自己。而她確實有被刺激到,雖然,不是江閎所想的原因。
江閎卻還沒講完,只是口中的主角已經換了一個。
“你以為,先帝為何將太傅送往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