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昭昭(二十三)

這般語氣,薛凌是聽過的。就在她燒了安城糧倉后,蘇遠蘅熏熏然闖進房里,也是憤怒里帶著一絲悲傷的哭腔喊“會死很多人”。然當時她尚忍不住關注要死的是誰,這會申屠易再喊,卻已是沒有半分所謂,縱然“他們”二字形容的至少是數條人命。

且聽得人已經死了,反生出些喜悅來。死了好啊,死了省事。仔細想想,這個節骨眼,蘇姈如應該不敢太過為難自己,這個“他們都死了”大概也是真的。

如此,心頭大石又稍微放下一些。看著平意底下的胳膊,她有一瞬的分神。初見申屠易并非大惡,這次以死相博,多半是中間有什么誤會。世道所贊譽的君子仁人,對著這樣的情況該當如何?

良言以勸之,德行以服之。

她什么都懂,然什么也沒做到。脫口而出的仍舊是:“那可真是極好。”

更好的,是那個獵戶與兔子的故事沒講完。

對于壞了規矩的薛凌,幾個獵戶寸步不讓,吼著要帶她去見官。魯文安本是在不遠處堵著兔子洞另一個出口,隱約見薛凌與人起了爭執,慌的馬都忘了騎,連滾帶爬的自己邁著兩條腿跑了過來。

論起年歲,薛凌多不過一旬之數。就算去了官府,能給她定個什么罪?不過是原子上的人對這種事忌諱的很,想在眾家面前敲打兩句。卻又見她衣著非尋常百姓,恐私自動手惹出什么麻煩擔待不起,便口口聲聲的說要見官。

若薛凌趕緊服個軟,此事大多就此了了。她原是一只兔子都還沒抓著,倒不如那隊人袋子鼓囊囊的,系帶都扎不緊,又能是多大的罪過。魯文安深知其然,一沖上來,就拉著薛凌手道是“自家并非行獵的,小孩子頑劣,領出來抓個兔子當玩意兒罷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反捅了兔子窩。平城的小少爺哪里受得了這種委屈,她倒不稀得跟幾個獵戶一般見識。魯文安不站出來,沒準薛凌說兩句狂言便抽身離去了。只要她想走,那隊人也不會真的就往死了欺負了一個孩子去。頂多是有個拉扯阻攔,雖薛凌當時年幼,不說輕而易舉,要跑也不是幾個尋常獵戶攔的住。

換了薛弋寒瞧見這些事,大多懶得管薛凌,只找個地等她就罷了。偏魯文安在另一頭蹲不住,想著獵戶手里有弩有刀,萬一薛凌少爺脾氣一上來,雙方動手,傷了誰都不好。然他雖護著薛凌,卻知道這樣逮兔子跟刨獵戶祖墳沒什么兩樣,偷摸搞兩只得了,被正主瞧見,趕緊低個頭算完,不然鬧到薛弋寒面前去,吃不了兜著走。

他倒是好心,卻一時忘了薛凌間或小氣的很,她是瞧不上旁人,可瞧見魯文安不幫著自己說話,這還了得。本是已經拾掇了手上東西,想拉著魯文安走,聽他這么毫無骨氣,當下把水囊袋子丟地上,將魯文安手也重重丟開。

道:“我想怎么逮兔子,還輪的你們來管?這原子是你家祖傳的,還是這兔子是你家家生的?”

魯文安飛快的要去捂她嘴,奈何這小東西上躥下跳的飛快,轉眼就到了那獵戶的馬腳下,一劍過去,馬背上袋子破了個長口,里頭兔子死的活的噼里啪啦掉一地,少說也得十來二十只。

她得意的回過頭道:“我說什么來著,他們抓了一大堆,倒不許我抓。”

這下徹底犯了眾怒,魯文安上來拉著薛凌要走,嘴里好話連連仍被獵戶圍住不放。他雖是向來舉止無狀,但到底不敢真傷了人,還得勞神顧著點薛凌,恐她不知輕重。

一來而去,腰間東西就被人扯了下來。出城巡防,身上自然是有令牌的。雖然好多年沒大用處,魯文安卻是對軍中身份多有看中,常年掛身上。這一扯下來,便被認出是城中守將,薛凌理所當然的被提到了薛弋寒面前。

鎮北將軍的名頭顯然好用的多,賠了些錢財,那群人千恩萬謝尚不足表達感激之情,將薛凌圍成一朵花兒道“原是將軍家的小少爺要兔子,何苦親自去逮,在城里招呼一聲,千只百只也送得來。”

前倨后恭的模樣讓薛凌越發氣的要死,且魯文安雖唯唯諾諾說這法是他教的,不怪薛凌,卻全然不似往日生拉硬拽都要說薛凌沒錯,這更讓她委屈的緊。紅了眼眶在薛弋寒面前跳腳道:“他們抓了百十來只,卻跟我說不許,你還要賠錢給他們,哪有這種道理?”

當時父子還未生分,許是還趕上了薛大將軍心情好,倒沒跟她說重話,只多叮囑了幾句日后不許,此事便算揭過去了。她雖是好長時間揭過不去,可惜再往原子上走,魯文安盯的死死的,管她如何捶足頓胸,也堅決不允。日積月累,也就習慣了下來。

習慣未必是什么好事,如果沒有這個習慣。她抓那倆只白兔子時,大抵費不了那么久功夫。

撇下習慣不提,年歲長些,其實是知道錯在何處。獵戶依仗原子上牲畜生存,自然有行獵之道,求的是代代有個活計。灌水焚煙去抓兔子,違背道義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在播其惡于眾也。

如果不擇手段可以快速得到想要的,那么,邪念恒生實屬理所應當。

薛凌半跪在申屠易面前,最想問的,其實是:為何我老老實實獵兔子,到今日仍是兩手空空。而世人無所不用其極,反而滿載而歸?

或許,往洞里灌水才是正確的方法,那些獵戶裝的一臉正義凜然,說不準背后干了些什么勾當,不然袋子里哪能抓到那么多兔子?

她蠢蠢欲動,要去撿當年丟地上的水囊。只要和那些人用一樣的方法,整個原子上誰能比她抓的兔子多?這輩人已是自顧不暇,想什么千秋大計?因為我不肯為惡,所以要步履維艱。這種事古未聞之,今日得見。她手里拿著平意,知道自己是錯的。

可是,已經不想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