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一)

出了巷子,行街已是人聲喧嚷。她剛才梳洗了一番,雖發間水汽未干,但夏日露重,來往百姓也多有拍了水珠在臉上發間求個涼氣,說太過出閣自是嚴重了些。只她身上瞧著錦衣富貴,遠非尋常苦力可比。如此配著頭上凌亂,難免有些怪異,仍是偶有人側目交頭接耳,私語一兩聲。

薛凌不是含焉,對著這些庸庸碌碌,半點上不了心。這會青天白日,也不懼被誰瞧了去。真兒個被認出是齊家的三小姐,丟人的也是江府,反正以前也沒什么好名聲。她想著昨晚所謂婚事...難得記起在齊府里的光景。

仔細想想,當初還是希望能幫齊府找回點面子,才急沖沖殺到了江府,如今又得到了什么呢?似乎是連薛璃的臉都沒看清。一想到薛璃,又覺得總還是要找個地方,把薛璃安頓好了才能對江家放手。

能找到這么個地方的話,薛宅還有個半死不活的,不知道能不能徹底死了去。她知道自己剛才為什么沒敲醒了含焉哄兩句,反而把裝出來的溫柔細致都給了花兒。

她不擅長粉飾太平,含焉已經是個倒霉鬼,再說些平安喜樂,薛凌覺得不像是安慰,反而像是諷刺。就如同,現在來個人跟她說放下這些事,找個山明水秀的地兒,隱姓埋名當條狗好的很,她怕是要將那人舌頭削下來。所以,她不敢跟含焉說。

含焉是她自己,申屠易也是,花兒也是。她想要的,喜怒哀樂,在有意無意中,都給了別人。然而,她不想要的,貪嗔癡疑,背負的越來越多。

昨晚從江府出來,天地雖大,卻無處可去。而現在要去哪,薛凌倒是了然于心。申屠易這亂子一出,不說嚇的魂不附體,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以后長劍不能離身。這個想法之迫切,急的她都懶得去逼問申屠易將輕鴻藏哪了。

不見了也好,那幾柄軟劍也是。被狗碰過的東西,用著也不暢快。連平意她都不想要了,是用的格外順心,可蘇家的東西,靜下來的時候,開始有點膈應了。

她倒是聽過所謂神兵認主的段子,幼年也曾執著于對手上東西挑肥揀瘦。魯文安自是編著花樣的哄著她選,薛弋寒未阻攔,卻時有提點,最好的兵刃,是自己的手。

這話不難理解,管他斧鉞鉤戟,都是工具,終歸要靠一雙手去用。鋒刃當然是要遠比銹鐵更合人心意,可惜天下從來不缺利器,多精妙的工藝,只要銀子到位,舉國上下的工匠能給你造出一籮筐來。

天下從來不缺利器,又怎么會缺個將軍,缺個狀元。真兒個缺了,多半是那雙手缺了指頭,不好使了。

既然是要趕著去找這些玩意兒,京中不作它想,唯有陶記。她走的快,過了主街,轉眼就到了門口。不想賣這些玩意的鋪子,不比日常茶飯營生,需要趕個早集。這都天光了,打烊的牌子還在門上掛著隨風晃蕩。

薛凌瞧了瞧四周行人,自覺對著大門踹一腳,少不得有好事的要報官。她從李阿牛處聽過,巡街的卒子最喜歡抓這種當街打砸的獨身肥羊。

沒有前呼后擁,必然不是王孫公子家出來的。但能有這般橫行的,又少不得家里有幾個臭錢。管他誰對誰錯,先鎖了把刀架脖子上喊走。不等到拖到處事的地兒,掏出來的銀子,能抵好幾個月俸祿。

更有甚者,與城中的潑皮勾結,逮著像模樣的,最好一瞧就是外地那種,三倆個結隊的也不妨事。潑皮瞅準了碰上去,故意挑起紛爭,再往地上一趟,那卒子便跟長了翅膀似的飛過來。事成之后,潑皮或得倆銅錢聽響,或一文也沒有。關鍵在于潑皮常日里裝瘋賣傻,卒子就跟著裝聾作啞。

也算..也算是個底層活計吧。

想想李阿牛不過才在御林衛吃了半年的食,說起這些事來倒是一個眉飛色舞。薛凌當時聽了個樂,現記起來,也似乎無動于衷,仿佛天地間從來就是這狗屎樣子。

繞了到后院處,墻翻的輕車熟路。她記得陶弘之食宿都在此處,并不似有的店家,鋪面只作生意。腳踩到院里青石,仍是沒聽見動靜。那次偷摸過來的暗器還記憶頗深,故而她走的緩慢,平意也滑了些出來。

然一直走到陶弘之寢房門口,還是沒個反應。薛凌甩了甩手,正正經經去扣門。要說這京中,還真是就陶弘之一人跟她無冤無仇,上次說是有點不愉快吧,后事總也妥當,加之那顆藥丸子是白拿的,權當兩人之間的債清的干凈。

如此,薛凌自覺不好一上來就不講理,然她實在是沒什么耐心,敲了三五次不見動靜,腦子里才想著不若就在院子里站著等等,身子卻老實的很,伸手去推了一下門扉。就輕輕觸碰了一下,里頭清香味撲面而來。

開的如此順,反倒嚇了她一跳,下意識腹誹了一句“這門軸定是桐油涂多了,這般不禁推。”

也不知陶弘之是去了哪,屋里桌上殘茶未收,一碟子點心才吃了半塊,剩下半塊擱在桌上,碟子里還有四五塊疊成一摞。杯子里茶水雖不熱,卻是明顯還有余溫,顯是人剛離開不久。

薛凌猶豫了一下,便邁了腳。只說按著物件推算,陶弘之應是剛出去不久,門未落鎖,必然是沒走遠的,許是鋪子開門,有什么急著需要支應的去忙了,多不過片刻就要回來。

她確實乏的很,進了屋還能扯把椅子緩緩腿上疲憊。陶弘之屋里倒是靜的很,明明院子再出幾扇門就是是鬧市,偏坐屋子里就什么也聽不見。人常說靜的可怕,但薛凌經歷了江府笙歌鼎沸,又一大早的血肉橫飛,反倒覺得這靜是難得的安寧。

她許久沒吃東西,平靜下來,對上桌上點心,多看了幾眼,就塞了兩塊在嘴里鼓囊囊快速嚼了往下吞。吃都吃了,一不做二不休,撿了個杯子,將壺里剩余的茶水也飲了個底朝天。

人餓了,草根都吃干凈。

果然是人餓了什么都好吃,她吃的太急,一手拿著杯子還未放下,另一只手拍著胸口順氣,晃眼間,陶弘之不知啥時候已經站在門口多久了。

薛凌由來不拘小節,常人面前卻是多有注意舉止。雖與陶弘之也算熟人,到底還沒到言行隨心的境界。如此狼吞虎咽,縱是一肚子心酸火氣,仍生了稍許尷尬。只賠了笑將那只杯子晃了晃道:“什么東西,怪好喝的。”

念著嘴上點心碎末不少,她又抿了一下嘴唇,臉上表情頗有些夸張,有討好之意。陶弘之笑了一下,卻是略低了眼瞼,沒正眼看薛凌,似乎不太情愿,略艱難的吐出兩個字。

“余甘。”

薛凌一愣,呆滯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僵硬著將那杯子扔出老遠,努力學著上次的語調,自欺欺人道:

“什么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