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三十七)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不通鳥語,便無法得知這話正確與否。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未免大多不盡然。尤其是死不瞑目的那種人,茍延殘喘時所迸發出來的惡念,佛陀見了應該都不敢念經。

江玉楓當年對霍家是個什么心思,說來復雜,但里頭肯定是有佩服在。薛家先是故布疑陣,找人冒充薛凌,真正護送薛凌的人,又全是薛弋寒從平城帶回來的親信。這種情況下,霍家竟然有薛凌潛逃的準確路線。

那一路是頗廢功夫,卻并沒花多少時間在找人上頭。雖不可大張旗鼓,霍云昇還是盡可能多的帶了人馬。每次探得動向,霍云昇也并沒瞞著江玉楓。他好幾次都聽得眾人準備埋伏追截,都覺得薛凌死定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會死?不過就是刀劍水火。他既對于當年霍云昇扔了一截焦黑尸體司空見慣,自然對著薛凌李代桃僵也能鎮定自若。

這些事本也如此尋常,尋常到當年江家都沒在暗地里皺個眉以示不忍,就更沒心思去猜到底是誰放了這把火。不過你死我活,猜它作甚?

你死,我活。

薛凌既然活下來了,總有人要死的。霍家追的那么緊,價錢出的那么高。見色不忘義,則色不夠美,見財不起心,則財不夠重。區區一村漁夫,如何能免俗。

可惜這么多銀子,未必能拿到手。拿到手了,也未必能過夜。以那些狗腿子的一貫尿性,事后搶人錢財已是起了菩薩心腸,一并害命滅口才是理所當然。

只如今瞧來,是性命終止在了沒能拿到錢的那步。江玉楓看向薛凌道:“做的甚好,當年霍家正是從明縣處失去了你的行蹤。”

霍云昇當然失去了薛凌的行蹤,薛弋寒給的路線,是一路到嶺南。薛凌年幼,京中已無立足之地,霍家自也猜她多半會去投奔薛家舊友,卻不想薛凌繞道,徑直回京。

雖路上霍家亦有部署,到底眼線少些。更何況她改了女兒家裝扮,霍云昇哪里還能找到人。可這些破事,說出來,也沒幾人信了。

江玉楓夸的頗有幾分真心實意,薛凌稍微松了口氣。她當年躲在小山上,將村里境況幾乎一覽無余,確定是沒見到江玉楓的身影。

不僅他,霍云昇也沒到過現場。雖說距離遠,人臉瞧不清晰,但幾位公子哥的衣著服飾和村里人有天壤之別,色彩上就能一眼瞧出不同,是故薛凌斷定自己不會認錯。

這種事,霍云昇時候應該也犯不上和江玉楓炫耀說自己屠了個村子,所以那場火大概成了個無頭公案,甚至薛凌都不知這種禍事在官府如何結案。她不如宋滄能翻閱案卷,就算有,也未必能存到甲庫里去,她僅是多有留意明縣傳聞軼事。

什么也沒傳出來。

果然江玉楓并不知其中內幕..薛凌并不肯定,卻慶幸不已。她強制冷靜去端茶碗道:“你們要什么都行,我只要宋滄性命,就算他出獄之后廢作白丁也無妨。”

“京中眾人,你們要送誰上去我都沒意見。江伯父能否放我去歇息,等明日信到了,才有精力為瑞王鞍前馬后。”

江閎揮了揮手,薛凌便忙不迭的站起來道:“承蒙伯父體恤,若無不便,我找個避風的長廊即可,不牢江少爺費神。”

江玉楓起了身,道:“隨我來吧,府里客房常年備著,你以后長住也方便。”

長住.....薛凌要笑,卻什么也沒說,跟在江玉楓身后出了門。又是七拐八拐一段路,屋里收拾倒是雅致干凈,薛凌毫不避忌,進了門,便直直往床前走,臨近了恍若脫力般正面扣在床上,咕噥喊江玉楓:“帶山門。”

江玉楓退的悄無聲息,倒是關門的“吱吖聲”在屋內回蕩了好久。薛凌手移至胸口,感受到一顆心還在狂跳,似要蹦出胸腔。她無法凝神去聽門外動靜,也就不能辨別江玉楓走了沒,故而不敢大聲喘氣來緩解這種緊張感。

哪里是怕江閎父子不信這鬼話連篇,是她自己不信,不信到了心虛的地步。無心插柳,這種心虛感或許讓江閎二人更加相信她做過,只是薛凌俯在這里,有忍淚之態。

她向來自傲,咽不下半點委屈,就算做過的事,還受不得別人說自己半點不是,更何況是這種臟水潑上來。她瞧著江玉楓二人默不作聲,毫無懷疑,好像自己是這種人根本不足為奇,哪里還有半點能歇下去的心。

長春宮里燭火也還燃著,霍云婉早就倚在床上,卻并未合眼。倒不是為著魏塱沒來,雪娘子有孕后,那位帝王應是找著了某種雄性自信,三宮六院輪著寵,嚴格按照太后的叮囑開枝散葉,好些日子不來也正常,倒樂的清閑。

和自己惡心的生物有呼吸相觸,那種感覺,霍云婉總想跟誰說說。但一直沒個人選,她便日復一日的去推敲措辭,唯恐哪日能說的時候,用詞不夠精妙,想到今日還沒能想出個拍案叫絕的來,好在能讓她訴說的人也還沒出現。

這半夜不眠的緣由,自然是薛凌走的太急了些。宮女守在門口都打了好幾回瞌睡,她就是不能入夢。輾轉幾個來回,索性坐了起來。

霍云婉對于霍家的迫切,比之薛凌之重不輕。也正因為這樣,她比薛凌更謹慎些。瞧見薛凌面色有異,霍云婉雖沒挑明,卻確如薛凌所想,猜出此事有變,難免忡忡。

江玉楓父子也沒睡下,薛凌走后,江玉楓又繞回密室坐了稍許。一番計較,他二人對于薛凌所言,并無多大懷疑。大抵也唯有這樣,才能說的通李阿牛的吉人天相。

仁慈與殘忍并不會分裂,反而大多數時候會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薛凌年少,還不懂這個理,她只道江閎二人蛇蝎,卻不想這個時候,江閎更像個正常人。正常人不高舉道德,他只是認為這是個悲劇。

而悲劇,不過是人生的影子,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