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五十二)

霍云婉便也跟著笑了一回,她幾次見薛凌,都得哄著這小姑娘性子,沒曾想一朝到了,二人掉了個頭。不過這插曲也就笑笑的功夫,薛凌尚能在吃頓飯的時間里恢復如常,又遑論霍云婉早已萬種風云過眼。

隨手將薛凌遞回來的信擱到一旁,道:“哪里就勤了,家中慈母年長,院里胞妹稚齡,就是一日一問,還訴不盡情深,何況是幾日呢。”

“今日叫你來,是想說說蘇姈如那頭的事,本想打著個運不過去的幌子討價還價,不料...朝廷不日就要下令征糧,如此一來,往寧城那邊塞點東西,就光明正大。所以,怕是得將蘇家的家底盡數賠進去。”

“怎么突然起了征糧的心思”?薛凌關注點并沒太放在蘇家上頭,一來,她對蘇姈如的情感復雜,二來她對錢財之物遠不如旁人上心,一時之間還難以體會到盡數家底是個什么概念。更多的,是征糧這個詞來的格外嚴重。

自古以來,養軍都是件花錢如流水的事。薛凌在平城時遠不到管事的年紀,卻深知平安二城缺錢的困境,要是富的流油,大手一揮就能山珍海味掉下來,也輪不到她見天跟魯文安往原子上弄點東西換錢。

問,就是無戰不得要糧。

不得要糧確然不假,但年年需要朝廷補貼些銀子也是真的。即使常年無戰,平安二城軍作民用,省了衣食住行這一大項,間或還能弄出些盈余來,但該發的那幾文錢軍餉,若想按月發足,總是得從別處要些來。若發不足,這兵就跟真的民夫無異。

那還不如等戰起時挨家挨戶抽丁,反正都是個招之則來,揮之則去。薛弋寒顯是不能讓這種情況出現,只能老老實實問兵部要錢。幾萬人的月銀發下去,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更不要說,一朝戰事起來,原本散作備丁的人轉為常役,要多上數倍開支。沒人撥糧的話,不等戰敗,孤城被困之下估計就要落得個易子而食。

薛凌再是缺錢,她卻沒經歷過短吃少穿,且目之所及,只要她想要,都能弄到手。這樣的日子,哪里就能理解薛弋寒平日里憂心勞神。

說的好聽,是十幾年太平盛世,說的難聽,就是十幾年寸功未建。朝堂一眾大小官員只見得白花花的銀子砸到西北,連個響聲都沒回去,折子上能寫些什么,其實閉著眼睛都能窺見一斑。

可建功與不建功,并非薛弋寒一人能說了算。自古未聞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何況他遇上的并非是權臣,而是權帝。

薛凌不在京中為質,梁成帝怎敢許薛弋寒開疆拓土。

也不算全然沒有好處,至少西北那帶的百姓安生了十幾年,也由著薛凌在平城撒了十幾年歡。更多的就是朝堂君臣情深,千古美談。

有了這些事做底子,她理不理解薛弋寒無關緊要,但肯定知道日常朝廷撥下去的那點軍需,能讓養著的將士吃飽穿暖已是不易,要說倉廩囤滿顯然是不現實。再說需要糧的地方多了去,哪怕讓其在民間流通也有利于百姓生計,斷無可能堆著大批黍米等發霉。

薛凌那次去安城,到純屬撞上了運氣。年底正值朝廷收了新糧,平安二城的糧又剛剛運到不久,還沒分發下去。若換個時間點兒,安城糧倉能裝一半已是豐裕。

因此,與其說起戰的征兆是下軍帖要各守將點兵,倒不如說,朝廷開始備糧才是真真要準備放矢。畢竟,太平無事的時候,皇帝也會一時興起,要求底下的人交個實數,看看自家養了多少馬蹄子。各年節時,還有開支賬目核查,這都需要在位名冊。

征糧就不一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先準備物資,刀槍戟劍一來,再吃不上飯,哪還有心思拼命。且此舉有損民生,若是朝廷無故征糧,恐有民怨,稍微正常一點的皇帝,也不至于冒天下之不韙。

這事兒多是就地開征,山長水遠運送不易,押送的物資越多,需要的人工也越多,與其在路途上消耗,不如先就地征糧,實在不足,方由別的地方調運補齊。

趕上好的年景,朝廷還會給個三五兩銀子權當買資。若是年景不好,全家性命一并征了去,男子扛刀,婦人炊掃,老弱孺童合力也能推個滾石。

便是條狗,亦能牽了去,活著吠敵,亡了入鍋。這種情況下,那幾粒糧食,與其說征,不如說搶更為合理些。

然西北地廣人稀,又不如江南魚米豐饒,偏偏梁一半的兵力都部署于此。不打仗還好,有六七成之數皆為備丁,這一部分人本務不在守城,也就犯不上日日吃朝廷的公糧,真打起來,人就得全召回來。

是故,歷朝歷代,從沒有過單憑西北就能將糧食籌夠的,至少半數以上都要仰仗朝廷撥過去,就這還得速戰速決。

所以,確實如霍云婉所說,只要下了令征糧,那往霍家的地頭上運東西就屬于光明正大。雖然必然有人監管征糧的數量,可于霍準之勢,自己做主征糧不行,私底下做一下數量的假賬,還不是手到擒來。所以這監管不過就是睜眼瞎子,一句空談。

問題是,怎么會要征糧?

征糧就是要打起來了,平城城外是鮮卑,拓跋銑一門心思在羯族,怎么可能跟梁交戰。就算他打著憑那枚印不會吹灰拿下羯族后立馬攻梁的算盤,魏塱巴不得霍家全軍覆滅,又怎么可能先給備糧,要備也是往沈元州那頭送。

然薛凌問霍云婉,霍云婉卻也沒能答出來,只說霍準提了一嘴,不日就會有征糧的旨意,到時候往寧城一線便暢通無阻,讓霍云婉只管全力籌錢,無需擔心其他。

霍云婉不比薛凌擔憂疆域戰事,又無法對著霍準追問,而魏塱也多有藏著掖著,有些事又還在籌謀之中沒有發生,所以她確實是不曉內情。而薛凌卻是分外在意,她來時本是自在,這會卻添了稍許愁容。

近來江府并沒說起什么朝事,由著宋滄也在獄里的原因,她也沒怎么關注金鑾殿上有什么新花樣。就算霍準一手遮天,征糧也得師出有名,不弄清楚原因,薛凌覺得自己坐立難安。

“這令什么時候下的,可是密旨”?若是密旨的話,江府那蠢狗不知倒是正常。隨著江閎卸任,薛璃就是站上去湊個人頭的。

“還沒下呢,不過你說的倒有道理,到時候,多半是密旨,要那邊的人自己個兒想辦法唄。此事于你我重要嗎”?霍云婉不解薛凌為何一直追問不休,她提起這個,僅是想薛凌去提點一下蘇姈如。

銀子沒了可以再賺,兒子沒了.......好像也能再生一個.....但命沒了,那就是真沒了。

薛凌道:“平城城外是鮮卑,拓跋銑沒可能這會打起來的,魏塱怎么會允許霍準征糧?”

霍云婉仍有些不以為然,道:“不能真要打起來,還不讓人假裝要打起來么”,她眉角上挑,嗔怪薛凌:“你忘了,如今那人和老東西還假意交好,沒準就是老東西授意假裝要起戰,給自己找個征糧的名頭,逼著魏塱同意,這樣就能順利運過去了”

薛凌搖頭道:“必然不會,但凡鮮卑有一丁點要踏我大梁疆土的跡象,魏塱只會想辦法撤霍家的開支。平城有萬余守將,一直是寧城的前鋒防線,這兩座城池皆是重地,城內機巧器械精良,多是精兵悍將,哪怕放條狗上去,只要它老實呆著不亂吠,怎么都能守上一旬有余。魏塱有絕對正當的理由阻止霍準在開戰之前就征糧,所以,斷無可能是鮮卑要和梁打起來了。”

她說了這一長串,霍云婉托著腮貌似聽的仔細,實則不過慵懶回了一句:“你說的這般厲害,三年前也不見得守了幾日。沒準龍椅那位怕舊事重演,虧心之下先自亂陣腳呢。征便征吧,怎么?你心疼那蘇夫人,當真是生出母女情誼來啦。”

薛凌臉色驟變,雖她知道自己克制不住趕緊低了頭,霍云婉仍能察覺其身上陰郁,還以為自己調侃蘇姈如的事惹惱了薛凌,雖心有微詞,卻馬上哄著薛凌道:“怎么突然就惱了,我就是逗趣兒一說,你要真心疼,大不了,我再周旋周旋,給她多留點還不成。”

薛凌尚沒恢復過來,霍云婉伸手似要推她,指尖點到空中又縮了回去,嬌聲哄著道:“罷了罷了,都留給她,都留給她,快別氣了”,她忽而換了個語調,天真又邪惡,快速嘟囔了一句:“命也留給她,成了吧。”

薛凌鼻翼鼓了鼓,出完肺里一口長氣,冷道:“我沒心思管她”。她確實沒心思管蘇姈如,她只是聽得霍云婉說三年前的平城與寧城不堪一擊,便驀地記起.....

記起薛弋寒的那枚兵符還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