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目不斜視與其擦肩而過,一個“好”字仿佛只是長大嘴呼氣不小心帶出來的音節,也不知霍云婉是聽見沒聽見,終歸她是再沒開口叫薛凌。
看著是風雨欲來,缺月疏星皆不可見,天空黑的一如老農燒了七八十年的鍋底灰。宮女好意要將手上燈籠遞給薛凌,薛凌低頭謝過,卻是沒接,自顧往宮門外走。
夜深人靜,進出本就避人耳目,若是拉拉扯扯,恐生事非。薛凌掏出個東西的功夫,眼角余光瞧見宮女赫然已不見了人影。
守門的太監被一頂帽子遮得嚴嚴實實,身上宮服因不甚合身,被夜風一吹,塑造成一塊略顯圓潤的巖石模樣,渾然瞧不出人形。
令牌銀子一并遞過去,那巖石樣物體軀干亦是紋絲不動,胳膊卻是發芽一般飛快的滲出來,等伸到薛凌面前,又長成了一截干枯的老枝。
這老枝將薛凌手上物事一并纏過去,再遞回來,就只剩一張令牌。薛凌才接,那頭就如灼了烈火般霎時縮手。好似薛凌若慢個瞬息的功夫,這令牌就要掉在地上。
來了幾回,遇到的太監就算稱不上熱情,好歹不像這般見鬼,薛凌想瞧的清些,那巖石已經挪動了幾步將宮門開出一條小縫。她到底不執著,也毫無理由讓別人抬起頭來,一閃身,人又到了紅塵之中。
從聽到霍云婉說要征糧時起就一直在堆積的郁結,終于能肆無忌憚的與無邊秋霜相撞,她回身看著宮門,千頭萬緒說不上來,卻又不敢久站,恐夜巡的人發現有異,只能咬咬牙一路回了薛宅。
申屠易在院里坐了多時,瞧見薛凌順當跨進門,方回了屋。薛凌換了身舒適的衣衫躺倒床上,將所見所聞盡數拋于腦后。她并不想安寢,卻覺得自己必須要睡個好覺,才有足夠的經歷去應付明天。
人常常要為即將到來的事情擔憂許久,可等真正到來的時候,發現它也不過如此。
有了霍云婉這一提醒,魏玹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且解的皆大歡喜。一些話唯有反復回想,方能解其意。薛凌在思忱如何對江府說起,暫時不能去拿寧城一線的時候,終于領悟到江玉楓要的交代是什么。
她確然要給江府一個交代,畢竟江閎只關心這事兒是否能如江府意,或許他們壓根就不想給魏玹。這一家子,是不是為人臣子做的不太滿足了?
一堆子事攤在前頭,薛凌不能想的如此長遠,既已知道江府巴不得魏玹暫時拿不到,江府的院門就更好翻了一些。理由本也充足,江閎只問如何放到黃家手里,萬一黃家大權在握,直接....
“他沒那么蠢,御林衛不是黃家的,西北有個沈元州。龍椅自古好坐,怕的就是不好下。不然霍準干嘛不直接坐上去呢。能不能在這次塞到黃家手里不要緊,只要不去動他,朝中黃沈兩家定然有一家是要想辦法拿的,誰拿了...于你我而言,都是好事”。薛凌端茶舉杯一氣呵成,恭敬里有別樣狷狂,問道:“不用我去魏玹處說道吧!”
江閎瞧出薛凌與往日不同,但薛家的東西這幅唯我獨尊的樣子,也見了好幾次,只是在那晚大婚之后多有收斂。真個論起來,只能算故態萌發,稱不上反常
他揮了揮手,還沒講話,薛凌便丟下茶碗起身道:“既是伯父坐陣,晚輩另有雜務在身,且容我先行告退。”
誰也沒出聲,便顯得薛凌離去的腳步聲格外大。江玉楓亦起身行了禮走出密室,他未開口多話,卻頗有自知。誰讓魏玹愛玩蟈蟈呢,只能辛勞多跑幾趟。
江閎坐了良久,手指來回摸索桌上一只翡翠粒珠壺,鵝蛋大小,僅夠一人做品茗之用。壺身卻是整副的獅滾繡球,匠心之妙,就在于恰好以壺蓋珠子作了繡球,瞬間將死物活了過來。
翡翠生花不易,是琉璃郎江玉璃的手筆。看似終日浪蕩,實則性情溫和,純善至孝。江閎將壺擱回桌上,這也算一枚極好的棋吧。
蘇姈如處就更為容易些,跨過心中那道坎,二人是有幾分母女情誼在。蘇姈如并不知兵符之事,但得薛凌一口咬死了拓跋銑要那么多,為著蘇遠蘅性命,蘇姈如也無二話可講。只是薛凌并不知所謂的蘇家傾家之數究竟有多少,她也懶得去算。
她瞧著蘇姈如臉上不可置信,將二人拉回第一次相見的場景。只是這次是理所當然的打劫,再不是五十兩銀子,也不說來日十倍奉還,當時的方寸大亂更是無從說起,她坐在那娓娓相邀:“我知道夫人有辦法,這梁國上下大小商家都與蘇家有個交情。要不到可以借,借不到可以騙,騙不到,可以搶嘛。”
她終于比過往的蘇姈如笑的要好看,抬頭處雙顰相媚彎如翦,問:“對不對?”
她無意針對蘇姈如。原用不上這么多,拓跋銑要的如此之急,大可一文錢都不用給他。但拓跋銑什么都不要,只要霍云昇離京,肯定會惹霍準生疑,所以多少還是要假裝給點。
如此便該夠了,即使霍準想要借此機會囤些東西在寧城一線,但霍云婉咬死了沒有,想必霍準總不能讓皇后變賣家產。
然而薛凌慌,她從聽到征糧那一刻就開始慌。
假如拓跋銑集結兵馬,假說要與羯一戰,實際憑著那枚印不費吹灰拿下羯人后,立馬掉頭攻梁,如何是好?
不給印是決然不可能,那幾個鮮卑人就在京中,若是不給,隨時都能攔下霍云昇。而一給出去,鷹就飛到了天上,自己卻是不能再拿回來。
以拓跋銑的處事方式,絕不會在霍家死掉之前起戰。那就會將霍家與鮮卑勾結的罪證推翻,而且霍云旸很大可能會以戴罪之身守死城。霍家九族在京,為求翻盤,霍云旸自然也會不遺余力,這樣并不利于戰事。所以,要打,只能是霍家伏誅之后。
但那時候寧城一線的新帥必然已經到任了,不管換了誰,想去打仗還是容易。若是自己手里再有些錢糧.......
沒準到時候魏塱都死了,管它朝中如何,只要殺了拓跋銑,這三年來的噩夢,就能徹底終結。而另一個當年刀指平城的石恒,應該早已死在鮮卑與羯的權勢之爭中,算他撿了便宜。
可這些錢糧,如霍云婉所言,霍家的事一過,蘇姈如必定不會再出,尤其不會出在那種毫無回報的事上。
她確實無意針對蘇姈如,甚至來的分外糾結。她清晨坐在院里想了半個早上,仍找不出第二個選擇。即使蘇姈如承諾事后全力幫扶,能信么?
即使當年薛弋寒說要真心與魏塱為臣,能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