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六十一)

于生活而言,缺少謊言固然是一件十分絕望的事情,人總需要偶爾做做傻子,才能有機會暫時逃離身處深淵的恐懼。

但如果在很長的時間里只能聽到謊言,這絕望便成了永恒。即使最終謊言被拆穿,通常也已經失去了辨別真偽的能力,更失去了逃離謊言的勇氣。

不管這深淵里如何花團錦簇,它仍然是個深淵。

江府早在幾天前,就已經將李阿牛的住處告知了薛凌,順帶將此人現狀也講的詳細。江玉楓并未親自到場,不過是一個看起來了無生氣的男人站在院子外大喊:“這里可是薛落小娘子的住處,你家的信。”

薛凌一時未反應過來,又聽門外一直不住口,尋思這人莫不是再喊自己,起了身子開門,那人竟罵罵咧咧不耐煩,塞給薛凌,飛快的轉身離去了。

申屠易從屋里出來瞅熱鬧,薛凌撕開來看,上頭所述也沒什么意外的。無非就是李阿牛如今是皇帝眼前紅人,霍家拉攏的對象,未來太子的救命恩人。唯最后一句,竟是從未有人與她提起過。

“自蘇凔下獄始,此人言及則作涇渭之分。”

為著這一句,她多便多瞅了兩眼。將手里紙張甩了甩,方躺會椅子上。想來江府早知道自己對這些事門清,廢了老多的筆墨,多還是為了提點自個兒。

霍云婉不比江府四面楚歌,她也不忌諱宋滄是薛凌的人,自是沒有額外去查李阿牛的底細。即便聽得些閑言碎語,也不過是認為李阿牛舉動皆是薛凌授意,畢竟在那種情況下,不幫著蘇凔說話才是明智之舉。

而薛凌近日忙的團團轉,她本也沒有求到李阿牛的必要。或許在她印象里,李阿牛還是個微末卒子,所以還真就沒想起過,要讓此人去走動一二,哪怕是多睜著雙眼睛看著,宋滄的性命也能多一分保障。

如此,此間涼薄,直到江府的信遞過來,才被撕出一條口子。只是薛凌瞧見里頭鮮血淋漓,并沒生出什么義憤填膺,反倒剎那見慶幸覺得江府這句提醒,來的十分合適。

如今李阿牛本不需要再額外費力往上爬,哪怕是他立即請辭歸鄉,都是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無論怎么看,他都沒必要參合到拉霍相下馬的事里面。

何況這事成了,他也不過就是更得魏塱寵信。若是不成,命都保不住。兩相權衡,只要是個正常人,就不會以身犯險。

要說以情誼打動,好像自己與他的交情也不過是泛泛而已,至少遠比不得宋滄與他三年多朝夕相處。

是該再仔細思量一些。

她瞧著天上浮云飄忽,覺得自己的吝嗇來的毫無道理。劍....都給出去數月了,才開始心疼。想報恩,總有別的方式,買把新的也好,魯伯伯就留下那么一點東西,不該一時腦熱贈與了旁人。

這一思量,就思量到了霍云婉最后一封信前來,七月十三,霍云昇稱病,于兩日后秘密離京。

薛凌捏著信,總算將自己從椅子上拔了起來。想歡呼兩聲,又恐擾了旁人生疑。只狠捏了一把手腕,進屋抓起筆寫的龍飛鳳舞,翻來覆去都是個霍字。

殺人的棋,江府已經備好了,無需她再找。李阿牛那邊,還不到去的時候。魏玹處也一切消停。蘇姈如遣蘇銀來送過兩次賬目,但薛凌此時尚覺無需留意這個。寧城那邊接手的是霍云婉的人,真有需要,將人拉過來問個分明就行。

永樂公主府有霍云婉安撫著,也是風平浪靜。聽說霍準又開始上躥下跳的催著人嚴查宋滄案,但薛凌也并不發愁,兩日而已,江沈魏霍四家一起護著,再撐個十天半月全然不是問題。

至于霍云昇前往寧城的路線,那就更不值一提。幾個鮮卑人在霍大少爺身邊隨行,哪還需要人去額外查什么路線。另一樁心病,也有漸愈之勢,藥引子正是霍云婉那句“當年黃家玩了一把”。

黃家玩的是什么?

霍云婉說她并不知道個中細節,然薛凌這幾日左右閑著。往里頭一想,無非就是當年魏塱想將西北歸于自己的母家,卻不知為何黃家與霍準早有約定,要把西北交與霍家之手。

所以,先去的守將黃旭堯直接作了降將。

后事且先不提,也許是身處一方安寧,想到這些事,不過是哂笑一聲,默不作聲的在內心自嘲了一句:“果然是爛透了。”

爛透了,所以怨不得她的阿爹。

原來當年西北之禍,并非全然是那塊兵符。

她仿佛是溺于河中已久,久到無需得救。只用浪涌沉浮間,有一瞬的機會將腦袋探出水面。長時間的窒息與嗆水過后,肺呼吸到空氣。即使還沒上岸,那頃刻間的欣喜仍讓人迸發出不可言明的快感。

三四年的噩夢也真的在這數日間消停,不僅最近晚上睡得安穩,連白天去回憶,亦覺得荒唐可笑

哪里會有那么大的雪,能將平城城門沒盡呢。

待到手腕微酸,她終于舍得瞧瞧窗外,余暉未散。薛凌本是要去老李頭處看看,卻想著晚間那老頭歇的早,自己又不便宿在那,如此就只能留得一頓飯的功夫,倒還不如明兒趕早,去放肆著玩一天。

這個點,臨江仙江面落日好看的緊,她出了院子,找了個雅間,一人一壺一杯,點心倒是堆了一桌子。吃喝二字,皆是人生樂事,如此薛凌一直坐到小二前來催促著要打烊,才搖晃著走回到住處。

她并未飲酒,卻微有熏熏然。十三的夜晚已初見圓月,清風入房,想著醒來就到了老李頭那,她入睡就更快了一些。趕上陣風大時,床頭那個荷包也發出輕微沙沙之聲,卻并沒驚醒什么。

隔壁兩人大被同眠,亦是一夜安枕。